第1426章 愿持此邀君,一饮空缸

南宋风烟路 林阡 8572 字 2022-11-19

吟儿才刚笑完,就火旺流起鼻血。

不得不说林阡只准州官放火不准百姓点灯:不允许吟儿被何业炎或燕落秋带着离开寒棺半步,却是任凭他一口气就裹挟吟儿滚到了半山腰……

要越将军候他的片刻,本来是留给吟儿找衣裙穿上、好让她同他一起去谢天骄的。现下,又多了一道洗脸程序。

吟儿自然清晰地记得昨夜是天骄在危难关头将她一把推开、他自己却没能逃得脱从林阡身上爆发出的巨力打击……岂不畏死?但所做一切,都是为了保护林阡及其所爱,令她想起天骄当年在魔门的断崖,毅然把冯虚刀掷留饮恨刀侧相伴。“太多战事,都是因为有天骄在,才没到最坏的后果。”不止她,盟军人人都这么庆幸。

不过,据说夜半时天骄却因为林阡滥用药物而殚精竭虑、伤势加重、一度有过生命垂危。樊井拼了半条老命,才总算将他从鬼门关抢回来,现下樊大夫还呼呼大睡着,救死扶伤的任务则转交给了叶阑珊。

所以林阡和吟儿在这样的场合下居然还胡作非为,被旁人知道的话那一定是要受到道德谴责的!

原本以为藏得很好,却瞒不过叶神医的妙手,她给吟儿诊脉之后就脸上绯红,素来文静都好不容易才忍住笑,吟儿悄悄瞪她示意她千万别说出去,阑珊通情达理连连点着头。

如此心照不宣的不正经,撞上的却恰好是毫不知情的越风的一本正经,他自见到阡吟入帐便站起身来相迎,对林阡说“不巧天骄刚睡着,所幸已经大好了”,却在林阡坐在天骄床沿照看之后,他便看向一旁红脸的吟儿郑重对她讲:“十五当家,恭喜出关。”

吟儿一怔,忽然眼含热泪。

六月河东之战,因越风时隔多年第一次带着小秦淮兵马独当一面,打完仗她一回营就对他说“十六当家,欢迎回来!”那一幕,想不到外冷内热的他一直记着。

九月河东之战,对她凤箫吟来说其实意义非凡,此前她身世揭穿天下震颤,她知道以天骄为首的陇陕、川蜀群雄几乎都原谅并接受了她,却很忐忑抗金联盟的其余人呢?尤其是山东、淮南的故人们?金宋边境上的他们和他们的祖辈父辈,也全和金国有着刻骨铭心的仇恨。

此刻越风的意思很简单,不管旁人,我认可,令她闻言心一暖,出关了,离开河东了,你就没有保护伞了,可是林念昔,念及过往江湖和沙场的所有情谊,你理应有胆气面对可能的批判和质疑,闯过去这就是值得恭喜的事。

无论六月九月,她与越风的交集都并不多。

但哪一次,心情都和今次截然不同。尤其记得当初她随林阡刚到碛口,盟军对地头蛇五岳望而生畏、求之不得、前景迷茫,令她总有一种漂泊异乡的孤独和陌生感。难得林阡想到“各个击破”、对四当家和五当家分别以恩情和信仰打动,却很快就被完颜永琏以“平反昭雪”釜底抽薪,当时吟儿还发愁说:“怪只怪时间太紧,原也不指望与五岳亲近到‘绝对互信’……那些小当家这么快就要跟风倒戈。”

时过境迁,谢清发灵堂上赵西风别无选择的那句“结盟林阡、共同抗金”,在长达三个月的和衷共济和最近几日的战火锤炼后,变成了唯一途径、最佳决定,“愿随主公,征战天下,绝对互信,不离左右”……没错,亲近到绝对互信了。

这一切,虽是吟儿完成的最后一击,却离不开林阡这一根基、以及盟军众将的铺垫。居功至伟的正是越风。自打他来到碛口的一开始,遇到各种问题或矛盾,就都最先尝试去“理解”赵西风。

此刻越风来找林阡述说的要紧事,正是赵西风最关心的平反事宜:“前日,金帝当着千军万马亲口承诺平反,原以为铁板钉钉、若反悔颜面无存,谁料却因为渊声抓走曹王的意外而又出现变数。金军竟可以冠冕堂皇地找到反悔借口……”

“据说我昨晚在谈判席上,已经就此驳斥了仆散揆?”林阡以非常不确定的语气窘迫问,他昨夜乘胜追击过、金军应该不会再反悔?

“西风的意思是,担忧昨晚你殴打轩辕九烨的事,给金军又一次钻空子找到正义理由……”越风也强忍着匪夷所思的感受,淡笑对林阡说,“思来想去,前日有蛊毒、昨夜有殴打,金方的应允都似受迫。最稳妥的方法,还是在心甘情愿的场合下盟誓,不给他们任何撕毁和约的可能。”

“说得对……”林阡望着吟儿同样狐疑的表情,忽然间就醍醐灌顶,不悔地、满足地笑:傻丫头,我揍轩辕九烨还不是为了给你报仇?

“西风迫切希望,双方主将能平心静气见次面。”决战过后,越风现在是金宋在河东勉强剩下的唯一战力。如果林阡同意给五岳发起这次外交攻势,那越风便是当仁不让的武功威慑。

这局棋,盟军奇迹般地胜了金军越风这半子,可是在结束之前明明是完颜永琏操纵着优势、执掌着胜算,怎料想,魔门猝不及防叛乱所引起的连锁恶劣反应,竟因为吟儿的绝地反击和林阡的战力飙升戛然而止。他二人,是连算无遗策的完颜永琏都琢磨不到的第三变数。

“很好啊,择日不如撞日?”吟儿提议。

“兵贵神速。就现在吧。”林阡比吟儿更爽快。

金方爽快答应了这次在两军交界处的会面和谈,既是因为交兵惜败而受迫,更加因为完颜璟迫切有所求……

“皇帝当先求解药,那便正好说平反。皇帝你应承了平反,不知具体怎么平反?光说不做谁都会!”赵西风迫不及待开口问。

“朕、朕意欲……”完颜璟还是觉得脏腑疼痛,死死盯着何慧如的方向,半天咬不出半个字来。

“诏书拟好没?”林阡面色冰冷,无礼地问。

“拟好了,早已拟好!你且看这诏书,恢复镐王完颜永中、郑王完颜永蹈王爵,备礼改葬。”完颜璟不敢再疼,把事先的准备拿出手,倒是善于揣测人意,回答得相当详细。

“不够,添一句,找个王孙为郑王永蹈之后,奉其祭祀。”林阡自然不会忘记沙溪清和紫檀。

“好,朕添一句……以卫王完颜永济子按辰为郑王之后……”完颜璟努力在臣子们面前保持威严。

“玉玺带了吗?盖上印。”林阡继续无礼。

“还不拿上来……”完颜璟才刚叫大内高手把玉玺取出、盖印、正待再收藏起,忽然面前一道飓风掠过,那东西眨眼便被林阡掳走了……想都想不到,防也防不了:“林匪你?!”

“这传国玉玺,是靖康年间,随着徽钦二宗被你们抢去的!便自此完璧归赵吧!”林阡一脸变本加厉的无礼,实在不像装出来的精神疯癫,这到底是不是入了魔啊?

“这,这不是你们的那个啊……”完颜璟欲哭无泪。

“可以了慧如,解药给他吧。”林阡转头对何慧如下令,慧如敷衍着给了一瓶解药——其实那蛊毒应该当夜就自行解开了,完颜璟后来的种种表现,纯粹是被她吓唬出来的心理作用。

“平反之事不可再改;休战之说还有异议?”林阡复述天骄所言,“两国重修盟好,官军不再交兵,民众安居乐业;抗金联盟三年内举步不前,与汝等偃旗息鼓相安无事。”

完颜璟强迫着自己立即镇静,在离开何慧如视线范围前他都是鱼肉:“本就是宋廷背盟,朕自然没有异议……”

“六月,你们兴师动众,逼着我大嫂发毒誓,今日也不能说说而已,发誓吧。”赵西风言之凿凿。关于平反,因为完颜璟就是冤案的系铃人,下诏书便算实质意义上的解铃。但关于休战,即便有诏书都不够束缚的,毕竟完颜璟可以反悔说朕没约束好曹王啊仆散揆啊纥石烈执中啊,这些人也全都是好战好斗不是省油的灯……对此,赵西风也已帮林阡想好了对策,“当着吕梁这万千英灵发誓:若有反悔背盟,则完颜璟忠臣叛尽,强将死绝,帝位不保,国祚不久。”

“……”完颜璟愣了许久,才发现这赵西风原是个狠角色?这毒誓不仅克着他完颜璟,而且把曹王、仆散揆等人顺带着全诅咒光了,只要他完颜璟敢违背的话……

“怎么,不敢立?”燕落秋闻讯才到,站定冷笑一声,“守诺之人,岂怕应劫?可惜大金连皇帝都不坦荡。”

“朕在此对天立誓,若有反悔背盟,忠臣叛尽,强将死绝,帝位不保,国祚不久!”完颜璟被她一激,立即一口气说完。仆散揆脸色微变,没想到他会发誓,压根拦不住他;仆散揆更想不到的是,完颜永琏见状居然无动于衷,仆散揆心中诧异之至,一时难测曹王心意。

至此,两军谈判的具体内容,委实和昨晚一字未变,却是按着赵西风的初衷,扼杀了金军所有可能的反悔机会。

什么“平心静气”?实际上金军更加“受迫”!然而表面看却是“心甘情愿”的,抗金联盟正义地要足了“稳妥”!

然而万演明知不公也不能说什么,人群里的他,虽然忿恨、内疚、悲愤、和赵西风势不两立定了,但对“平反”这件事,他却是和赵西风保持一样态度的。

那时,林阡与赵西风的身旁,燕落秋亦幽叹一声:谁会想到,五个当家之中,赵西风起先是最平庸的一个,还算被她骗上的贼船,偏是他帮镐王府抢到了平反?

万演听到她这声叹,转过头来冷笑:“赵西风,背主求荣的滋味如何?”

谈判已经结束,完颜璟被人簇拥着先走,薛焕、轩辕九烨等人都是殿后。一旦圣上安全离去了,他们倒也可以不被束缚。他们,也显然等在这里,绝不可能令金军失体——

曹王归来,圣上安好,那就不可能还是河东之战刚开始时的士气低迷、投鼠忌器。而天尊虽去、高手堂伤残,可他们金北的年轻一代还在,是该化悲愤为斗志,酝酿起任何一处战场、所有可能的转败为胜。

“万演,谁背主谁求荣?金军流言里的‘目击者’,根本就是子虚乌有,丁志远本就想叛所以才轻信,吕禾更是个没骨气的、胆都能吓破了死。”人前,赵西风还在为燕落秋辩护,“所谓大嫂放火杀大哥,也完全是莫须有,毫无证据可言……”

“赵西风,寒棺外面你没长耳?自欺欺人,厚颜无耻!”万演脸色大变。

“不错。我不配做你们的大嫂,这两年、尤其这几个月来,我对二当家说的话,确实存在着许多的真假。”燕落秋索性承认了,诚恳面向赵西风,凝睇微笑,“我先说‘真’。六月的时候,我以兵符乱柳林,告诉你们‘林阡不顾一切去救人’,是真;金宋决战,我说‘林阡为表合作诚意、不动五岳一兵一卒’,是真;此外,我对二当家发誓‘林阡不知谢清发之死’,是真。我与你们说的有关于林阡对五岳的恩情,全是真的。”

“我都信。”赵西风正色点头。

“我与你们说的有关于我的,却多半是假的。我真实姓名燕落秋,与谢清发有灭族之仇,设计被谢清发强掳两年,从未与他有闺房之乐,真正爱的人是林阡,可惜他只当我是麾下。当初的万演是我刻意逼走的,他或许是个好人,但他一定不是同道。”燕落秋看出万演脸上的怒气和赵西风脸上的忧色,笑叹,“虽说谢清发是我布局所杀,但我是被谢清发掳来、没有夫妻之实,那么我杀他便不算违背女德,想嫁谁都不是红杏出墙。”

“唉。”赵西风在寒棺听凤箫吟对魔门罗列证据时,虽然想着即使燕落秋杀人他也听溪清的叫她大嫂,但无论如何还是对她没杀人保留着一丝希冀,此刻听她亲口承认,难免心情复杂,适才脸上的忧色既是怕她毒誓应验,也是因为回忆起曾经被她蒙在鼓里的自己:唉,赵西风,当初的你实在糊涂极了啊。

“西风,我看似置身事外,但她做这些都是为了我。”气氛忽然僵滞,林阡不可能让燕落秋完全担了罪名,是以主动揽责在身,“她所犯之罪两条,诓骗你、杀谢清发,我都是受益者,也都是罪魁祸首。”

“主公。何罪之有?”赵西风当即摇头,既不想、也不愿怪责林阡,想到此刻这么多兄弟全都在近前,万一有人误解、离心、被金军逮到分裂机会,委实对盟军大不利也,赵西风决定不再纠结,当初再糊涂,此刻他都是明白人:“前日五岳蒙难,您宁可放下到手的完颜永琏也先来救我们,和溪清、天骄、大嫂一样拼死,才没顾及渊声的出现、导致后来的那么多变故和耗损;还有,即使昨晚您精神失控,谈判时也先说平反后说休战……没错,虽说大嫂一开始靠的是诓骗,可主公得到我们之后就一直真心诚意在为我们平反,甚至冒着被我们阵前倒戈的危险。我知道主公是为了我们能相信盟军,所以先对我们付出了绝对的信任。您信任我们和郑王府一样,认为‘功名一时,气节千载’,断不可能为了荣华富贵就失了风骨,我们,自然也不会辜负主公的信任。”

“西风……”林阡原想用自己给燕落秋转移些仇恨,未想赵西风临阵给他辩护起来,摇头,到底是该正视己过,“该罚的还是要罚,这一战,我终究是连累了盟友……”他怎不恨?早知祸事如此之大,开始就不该把金帝藏在五岳,害得赵西风成了王冢虎第二。

“不是盟友。”纵然赵西风也语塞的此时,却有个吕苗鼓足勇气提醒,“是盟军啊。主公。”众兄弟皆是一怔,纷纷点头,他们不是王冢虎第二。林阡也微微一惊,没想到会有这意外的收获。

“要说没连累,自是不可能。此战确实毁了不少好地方,然而一个巴掌拍不响,金军、渊声、内战,太多变数,不是主公一人造成,我想,那也绝非主公心中所愿……再说了,五岳地方虽毁了,人却保全,因为主公一直以我们为先。主公的麾下牺牲了那样多,竟还不忘要对我们补偿,那便罚越将军、海将军帮我们重建家园吧,毕竟也是几位将军擅长的。”这几日,他赵西风当了太多次问罪者和被问罪者,被原谅和原谅得多了就释然了。把心一横,他如今已得到了理想的实现,接下来,他便是为了溪清开始新生,从谢清发帐下的第一说客变成了林阡帐下的……第二也罢。

“哼,你主公无罪,那燕落秋呢?前两年,林阡还没到碛口,她对大哥的计算、伤害、侮辱,便能一笔勾销?”万演冷笑,虽知五岳大局已定,但谢清发的仇,岂能就这么算了?

“好吧。各位兄弟。西风选择信任主公,是因为听从自己的心;选择归顺盟军,是因为众将的相助和溪清的这条命。但除此之外,还是应该给大哥做最后一件事,闭了万演的嘴,也好完成我对大哥的最后承诺。”赵西风动容。

当日在谢清发的灵堂上,赵西风曾扬言:“薛焕,若非你一直死不承认,我等早就将你处之而后快,吊唁完就滚吧,有多远滚多远。终有一日,我会教你这凶手跪着认罪!”

赵西风是谁啊,他虽然懒怠,但答应过的事,就一定会去做。

如今凶手确定不是薛焕,而是燕落秋,虽然有苦衷,他也二话不说,拉住她对着总坛方向跪倒在地,浑然不顾燕落秋膝盖有伤的事实:“凶手!对我大哥跪着认罪!!”如此,倒教完颜永琏和林阡都看到了他身上那一丝五岳之主的风范。

“二当家,跪完罪,说情谊。我向来说‘不如一夜与风醉,醒时洗尽万世仇’,是真的觉得德怨可以两忘、恩仇能够俱泯。”燕落秋被迫跪在地上,却不改她明眸慧眼、顾盼神飞,“可我仍然决意要杀谢清发,那是因为不忿他的暴戾人性,两年前,我在来碛口的路上就立誓,‘不能任凭谢清发胡作非为、把所有无辜之人都拖进万劫不复的深渊’,我誓言里的‘无辜’,不仅是我麾下的风雅之士,也包括二当家和五岳的所有义士……二当家,你可信我吗?我是你按着跪下的,我站起时,你也需扶着我。”

“自然。”赵西风如释重负,一边扶起她来,一边看向吕苗,“小苗,你比某些人有气节,五叔他后继有人,就可惜你武功太浅、总是被歹人欺负,五岳属大嫂武功最高,你不如就在此向她拜师学艺。”立刻就让吕苗对燕落秋下跪磕头。

“求之不得!”吕苗喜出望外。

这一幕幕的冰释前嫌,实在把希望窥出分崩变数的金军众将都看得大失所望,正待无功而返,薛焕怒形于色:“燕落秋,那你栽赃我和万弟的事又怎么说?”

“布局杀谢清发的是我,但栽赃你和万演的是岳离……”燕落秋还未说完,金军全是大震,一直沉静无语的完颜永琏竟都出手,一掌向她和赵西风所站之处狠拂,显然是罕有的连他都被击中心头,林阡眼疾手快,一掌同他对上,轰然巨响,各自后退一步,林阡当即如实说来:“王爷,薛大人,确实是岳天尊。”

完颜永琏怒气才稍敛了,当下遣散等闲军兵,示意林阡把真相说与他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