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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不知道这是怎么了,在他沉睡的时候,这世界仿佛颠倒过来。他无法相信比莫干会是那个叛徒,那是他的哥哥,那是苏玛的丈夫,那是个誓言要扞卫帕苏尔家尊严的男人,还欣喜地等待着儿子的降生。

他怎么会是叛徒呢?那个说不上勇毅的男人,他那么爱他的妻子,怎么就敢赌上自己和妻子的未来去当一个叛徒?

他是坐在黄金宝座上的人啊!他是青阳部尊贵的大君啊!

一定有什么错了,不该这样,不该这样!阿苏勒心里有个声音大喊。

比莫干死了,苏玛怎么办?他不敢想这个结果。

夔鼓声越来越急了,阿苏勒觉得自己的肺都要裂开。

比莫干被黑暗笼罩着。他知道自己就要死了,外面密集如雨的夔鼓声宣告着他的生命已经不剩下多少了。

他知道这是一个彻头彻尾的阴谋,但即使他现在大声地呼喊,也没有人会相信他。他太愚蠢,只想着自己,想着妻子,没有分出心思去提防那些贵族。他很后悔,他的朋友洛子鄢在最后一次分别得时候曾经紧紧握着他的手提醒他说,这世上从没有永恒的朋友或者敌人,与其提防敌人,不如多花点心思提防朋友,因为朋友的背叛会更加危险。他知道洛子鄢是在暗示谁,但他只是开了一个玩笑,说那样的话他最该提防的就是洛子鄢。

洛子鄢苦笑着离去了。

那东陆人是个值得信赖的好朋友,也许将来有一天他也一样会背叛,但是他已经没有机会了,因为比莫干就要死了。

洛子鄢说过开春化雪的时候他会回来,但比莫干希望他不要再回来了,洛子鄢如果真的回来,会发现北都城已经变成另外一个样子。

他终于明白了父亲为何始终犹豫着是否要把大君的位置传给他。其实父亲一直都希望他更坚强些、更狡诈、更机敏,也更狠毒,只有那样的人才能扛起被都城主人的责任。可他没有理会父亲眼里的训斥,他太自负了,觉得自己有足够的勇力,又懂东陆人的统御之术,相信自己可以当一个比父亲更好的大君。

父亲直到临死的时候还在等着他长大吧?可父亲没有等到,只能匆匆把这座城市传给了他。

他不知道班扎烈怎么样了。他被一支羽箭洞穿了肩头晕过去之前,那个独臂的班扎烈硬撑着腿上的箭伤站了起来,从一匹已经死去的战马背上摘下一面盾牌,挡在他的面前。之后又一支羽箭命中了班扎烈的腿,他只能以双膝跪在地上,单手扣住盾牌的边缘让它树立起来。

他也不知道阿苏勒怎么样了。这道这时候他才后悔,他应该早一点去看一眼那个昏死的弟弟,虽然他没能带来胜利,可这个温和的孩子终于屈服于他疯狂的血液咆哮着在战场上杀戮。他已经尽了全力。

他竭力要多想些事,因为他就要死了,他的灵魂即将散去,记忆也不服留存。

他只是不敢想苏玛,他听见城门外那个奋力拍门的声音。他知道那是苏玛,可那个小小的女人又怎么能拍开北都城门?她为什么就不能有一次听自己的话呢?她应该走的啊,带着他们的孩子。那么多次自己都听了她的话,最后一次她却不肯听自己的话……她舍不下自己么?如果真的舍不下,为什么不早点告诉他呢?他跟在那马车后面慢慢地走着时,多么希望苏玛能扑下马车来向着他奔跑。他不敢送那马车去城门边,因为他不知道怎么说告别的话,他怕自己会在班扎烈的面前像个女人那样留下泪来。

他心里始终还存着一个心结,他觉得他爱苏玛,远远超过了苏玛爱他。可是这样一场不公平的婚姻,他却舍不得。苏玛冷漠而顺从的时候,他无数次地想要去宠幸更多的女人来报复她,可他没有,因为他想即便那样苏玛也还是会平静地伺候他,心都不泛起一点尘埃。

他想要大口地呼吸,但是罩着他的马皮囊密不透风。他很想有半日的时间好好想想他这一生,这时候鼓声停止。

围观的人群也在同一时间安静下来,他们不约而同地屏住了呼吸。

驮着马皮囊的战马驰入金帐前的雪地中央,解开了皮绳,把马皮囊扔在雪地里。那边带着牛角冠的巫师唱起了祝词,八名武士松开了战马的缰绳。八匹战马并排奔驰,像是八齿的梳子那样在雪地上留下痕迹,第一次它们避开了雪地上的革囊。第二次其中一匹马踩了上去,革囊剧烈地抽搐起来,想是一只干了的海虾那样弓起身来,但是没有发出任何声音,里面的罪人已经被堵死了嘴。

这就是草原上曾经盛行的囊刑,身居高位的人如果犯了叛逆之罪,会把他们装入马皮缝制的革囊里,用烈马轮番地践踏而死。这是最残酷的刑罚之一,革囊里的人不能发出声音,所见的只有一片黑暗,他们永远不知道什么时候马蹄会踏到他们身上,只能等待死亡。而骑马的武士们会谨慎地控制着节奏,一开始,他们只是命令战马用打了铁掌的蹄子去踢,这只会弄断罪人的骨头,让他们痛苦不堪,渐渐地他们会命令战马去踩,这会毁掉罪人的背脊和内脏,最后,他们会来回奔驰轮番践踏。整个行刑的过程会持续很久,打开革囊的时候,里面是些难以辨认的骨渣和模糊不堪的血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