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事一旦成了定局

身体折损到这般程度,已是苟延残喘,油尽灯枯,便是山珍药石养着,顶多拖上一年半载。

血脉里有一阵针刺的锐痛,叫她一时站立不稳,后撤了一步,负在身后握着折扇的手指收紧,“你已成了宦人,抢着当什么皇帝,三十万麒麟军屯兵陵林城外,你无论如何算,也没有胜算,你投降罢。”

那精致倾城的容颜苍白无色,背后有齑粉散落,是挂在折扇上下垂着的玉玦,变成了粉末,散在地上。

她看不见,但他看见了。

盯着那齑粉,眼睛里便涌出了热流,一滴滴汇聚,模糊了视线,成河一样的泪水流淌着,哭得脸变了形状,忽然就不恨了,他恨父皇,恨母后,恨王宫里所有的人,也恨她,想叫她跟他一样下地狱,在臭水沟里过日子,堕落进深渊,永远不能翻身。

忽而便不恨了。

司马慈自矮榻下取出一方帕,递给她,“出地宫的另一条道,崔呈崔灈已有二——”

话语未落,箭矢自喉间穿过,鲜血喷溅,崔漾接住人,听见铁链的响动,尚未及反应,长剑自背后穿胸而过,鲜血与司马慈的鲜血混在一处,崔漾搂着人,踉跄了一步,跌下了台阶,勉力才站稳。

疼痛似乎不是最要紧的,她想回头,脑袋却是木的。

“父亲!小九不必死,可以叫她做长公主,再不济制住她,废了她武功,关起来就好了,留她一条命,父亲——”

“住口!妇人之仁!你当她是灵帝么?她不死,你我休要坐稳这个皇位,一不做二不休,斩草除根……”

耳朵里都是嗡鸣声,说话声忽远忽近,只听得见她日渐浓重的呼吸声,是了,当日她怀疑暗卫营里出了奸细,否则以沈熔几人的武功,如何能叫人截走,甚至三番两次劫持成功,一路送到了越地,她把暗卫排查了一遍,独独忘记了这两人。

这地宫里昏暗闭塞,血腥味浓重,叫人作呕,崔漾抱着司马慈的身体,轻飘飘一把骨头,抱着有千斤重,手臂,腿脚,全使不上力气,但到底是没倒下,转过身,语气轻飘飘的,“父亲,你好了。”

那剑尖滴着血,面上都是鲜血,崔呈眸光复杂,“漾漾,休要怪为父心狠手辣,这一日,早在十四年前,便该到来了,为父这一生,必定是要做成这一件事的,你威望太高,为父留不得你的性命。”

不再疯癫的人纵是蓬头垢面,亦虎目生威,与十四年前的权倾朝野的安定侯别无二致,熟悉,又陌生。

真的好了,非但好了,还将她引来了这里,似乎想借司马慈之手,除掉她。

崔漾呼吸起伏,眼睛已被血污蒙住,扫了眼这被灰尘蒙出暗色的王陵,只觉半生荒唐,荒唐至极,荒唐可笑。

掌中是司马慈塞进来的青帕,上面记着另外一条出去的路,崔漾扫过一眼,掌心反转,内劲浑厚澎湃,击向剑尖,震出了卡在肋骨间的长剑,待那长剑落在地上,整个人衣衫被血和汗水湿透。

事已至此,已再无回头路,崔灈欲上前,却畏惧于那袖间翻涌的内劲,眸光落在对方胸腹间涌血的创口,惊骇不已。

崔漾自知那剑对准的是她的心脏,只她练武十四年,身体已有本能,避之不及,却也错开了些,留有一口气到现在,却不想死在这里,想来怀里这把骨头,半生颠沛受尽折磨,也不愿埋在这逼仄暗黑的地陵里。

收殓好他的尸首,算是他指明一条出路的回馈罢。

卫兵涌入帝陵,百十人众,崔漾在里面看见了不少面孔,下手极重,触之无不是脑浆崩裂,来一杀一,来二杀二,鲜血顺阶而下,尸首堆积,崔呈崔灈重伤咳血,骇然后撤,传援军,漾抱着人,提着内劲,往西北面奔袭。

“追——格杀勿论,死要见尸!”

帝陵里甬道四通八达,崔漾脚下走着青帕上的路线,渐渐感知到了一点风,几尽窒息的呼吸有了一丝能喘息的机会,无数次想停下脚步,但总记着怀里的尸首,带着这把骨头自湖水里出了山洞,已是日上中天。

背后浓烟滚滚,烈火冲天,是越国王宫的方向,看样子已烧了很久了。

崔呈想要顺利继位,所做之事必然不会叫人知晓真相,一把火,烧干净痕迹,便是有人一时怀疑,也无从查起。

要安排这么周详,不知要耗费多少时间,心机谋算,不知道从何时就开始了。

崔漾脑袋抵着树干,喘了口气,等这一阵晕眩过去,胸腹间要穴点住,伤势虽重,半个时辰里死不了,救治得及时,养个一年半载,又可以纵马扬鞭了。

手指手臂僵硬,凉透,便是烈日灼灼,也晒不出一丝暖意,崔漾抱不住司马慈,靠着树坐下来,清浅地呼吸,任由司马慈滑落一旁。

是了,当初想要皇子的,并非只有嘉元皇后,还有父亲,何等珍爱两个妹妹,却依旧将一人送入宫中,成为一国之后,另一个嫁入王家,年纪轻轻死于非命,搜罗天下武学,可她从小不爱武学,父亲一搜十年,家中书库她想进去,并不拦着,她却从很小的时候就知道,书库不是给她准备的,她一直以为是给另一个外甥准备的,现下看,该是给崔家子弟准备的。

她手底下有六人是崔家旧部,其它还好说,里面最得信任重用的元呺,盛骜,一人统领禁军,一人掌兵十万,还有天子之父的名号,这便是父亲的倚仗。

她一死,辛则扶持司马慈登基,过一久,司马慈一死,身后无嗣,大成重复文帝病故时的局面,天下大乱,甚至于因着无有宗亲族人,人人可逐鹿,遍地狼烟。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崔呈看到了时机,先借司马慈之手困住她,杀了她,再杀掉司马慈,清君侧,天下无人不信服,接掌皇权,登帝王至尊。

父亲一继位,四兄,七兄便是储君,将来得承大统……

喉咙痒得厉害,血沫涌出,崔漾偏头,倒掉翻涌的血气,往山下走,需得立刻找到梁焕,洛青衣等人。

王城附近的山口四周却都设置了盘查的哨卡,到处都是搜索她的卫兵,以搜查南国奸宄的名义,自然不是来救她的。

下不了山,已她的伤势,走不出多远,便要重新落入崔呈手中,崔漾只得暂且回了山上。

力竭昏睡前,崔漾吃了六粒丹药,醒来时已是傍晚,守着司马慈的尸首坐了一会儿,勉强提了提神,起身,循着炊烟的方向,寻到一户猎人,一掌击在胡桌上,将那胡桌打得四分五裂,叫一对夫妇搂着小儿哭喊求饶,拔了头上簪发的羊脂玉簪,搁到猎人面前,“找个依山傍水的地方,把他埋了,不立碑,不堆冢,填平便是,此事若办不好,叫你形同此桌,三日后我会回来再看。”

血水流在地上,那青灰的衣衫已被鲜血染红,干涸的,新鲜的,眼角亦有血渍流出,声音嘶哑,仿佛从血池里走出来的修罗,猎户抖得厉害,连连磕头应承,“小的一定办好,一定葬好这位公子。”

妇人亦哭喊,猎户拼命护着身后的小孩,企图将小孩藏到她看不见的地方,崔漾胸膛里气血翻涌,头晕目眩,眼前已时而模糊时而清楚了,知晓这一路已是力竭,支撑不了多久,伤口需得立刻上药治伤,便也不耽搁,趁夜往王城飞掠去。

下山的路上碰上了洛拾遗,崔漾并未立刻现身,见其忧急之色不似作假,两夜以来头一次有了些精神,自灌木丛后走出来,摘了头上的斗笠,温声问,“十一,情况如何了。”

洛拾遗狂喜,回身时,已瞧见那黑色风袍下染血的衣衫,一时赤红了眼,奔过去,“主上,为何不发烟信——”

便是再着急,崔漾也清楚,当局势不明,或者她稍处于弱势时,多得是更愿意将秤的另一端倾斜向男子的男子,她可以相信洛拾遗几人,但无法确定其他人,她不会在手无缚鸡之力,甚至一个普通小孩,就能擒拿住她的时候出现。

情况不明贸然出现,等待她的,也许不是救援,而是死路一条,便如当年,她去找沈恪求救一般。

那身上又个冒血的血窟窿,因失血,面容无色,唇瓣干裂,洛拾遗扶着人往半山腰的一户小屋走,扫了扫房里的木板,铺上自己的外袍,“主上先歇息,属下寻水来。”

崔漾躺在木板上,意识昏沉,却并未睡去,听得洛拾遗回来,问军中的情况,“徐令是何反应。”

洛拾遗递过止血疗伤的药丸,切成小丸,搁到陶碗里,回禀道,“主上一进越国王宫,里头就烧起熊熊大火,主上遇害驾崩的消息已传遍整个陵林城,叛贼司马慈勾结南国谋害女帝,已在亲信的护卫下逃往南国,梁焕、方同帅军二十万,连夜起程,灭南国,为主上复仇。”

“大军快马轻骑,已走了一夜,盛将军留在陵林城,协助安定侯处理越地军务,徐将军从旁协助,一半麒麟军已开拔回京,守卫京城。”

即便是回朝,想必也是盛骜一半,徐令一半。

徐令未必倒戈,但先前已有册立徐来为后的消息,她并未否认,保不齐徐令起争位之心,毕竟原来选后宴的旨意在,若无嗣,司马氏绝,自是由皇后继承大统。

如此徐令与盛骜相互牵制,兵力相当,鹿死谁手尚未可知。

崔漾伤重,五感缺失,虽已尝不出药丸是否有毒,却还是似往常一般,小粒吃着,吃一会儿停一会儿,身体没有任何不适,便也放下心来,就着他的手喝了半碗水。

她已两日未吃过东西,却也一点不觉得累,身体虽是重伤,却像是一个机关,永远不会倒下,只要清醒着,脑子里都在盘算各方势力,目的,手段,人。

崔呈是辛则身后的黄雀,谢蕴,则是崔呈身后的黄雀,想必他手里已经掌握了崔呈叛乱的证据,时机一到,他挥师北上,剿灭乱臣贼子,师出有名。

眼下按兵不动,只怕是因为她下了册立徐来为后的旨意,徐令可以支持任何一方,也可以自立,倘若自立,谢蕴一动,崔呈必定与徐令联手,谢蕴没有胜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