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嘉年华 Ashitaka 3151 字 2022-08-25

十年前,两人同桌,字面意义地相善成伴,没有利害关系。徐静承标准的“优秀”,成绩轶群,品质单纯,岑遥资质普通,则自救式刻苦,对他亦不免有份同性间的追慕。两人同岁,都话少寡交,都上课专注,本子上记有密匝匝的蝇头字,写同款名师教辅、难题会探讨、笔记与心得共享,目标院校一致的遥远、高耸、有金光。

所谓“相善”包括但不限于学习。徐静承父母搞贸易进口,家里置了台天鹊520,岑遥歌不够听,溜进影音店翻碟,抄出张清单,塞他帮着下载;无以为报,间或给他捎份早点,家是一个方向,间或蹬车载他一程。窃聊过理想,都很可笑。之间情谊似乎曾不止于“同窗”。

两人曾经是一条道儿上的,若无天灾人祸,继续沿着走,区隔离间无可厚非,但不至于徐静承而今名牌上写“主治医师”,戴灿银石英表,家庭和美,岑遥却羞于启齿自己现在在干什么。——你倒的确是坐着的,我也不觉得自己卑微,但多数人痴迷于定制优劣标准,你是被允许体谅他人的中产,我似乎不得不去仰看。岔儿从哪儿分的呢?

岑遥咕嘟下半杯烟灰水,“主要我也喜欢不了女孩子了。”

“你没联系过他吗?”徐静承食指围着杯口划了一圈,声音不重,“湛超。”

岑遥摇头,“没有。”不是骗,是怕被追问,怕透了湛超况境窘促的底儿。好歹他以前在班里是个“巨富”。

“不说去香港了吗?你也没打听?”

岑遥像听了个笑话,“我打听他干嘛?!我吃太饱。”眼朝外瞥,扥了扥椅子。

徐静承先是笑,不久又陷入沉默。逾刻说:“主要,我当年真觉得你跟他是很相爱的,后来我再读大学,考研,然后实习工作,讲老实话,我再见过的好像都不如你们。”

不置可否。雨下空了,天盖子转青为蓝,明个应该晴好。岑遥眼挺尖,倒是老远就瞄见老杜爱人肉滚滚地朝这儿来。她面目刚毅起来,身畔跟两三人,里头有个男的,高壮,文青龙白虎,戴串儿,县城贫困线上挣扎的黑社会样貌,几个人五官相似。宗亲聚首不是婚丧嫁娶,通常就是寻衅。岑遥腮紧紧一缩,烦得咂嘴。徐静承察觉,“怎么?”

岑遥昂下巴,“那几个等会要跟我动手,麻烦你帮忙报个警。”

“啊?”

“没事,我去聊。”岑遥起身,从桌上筷筒里抽了根不锈钢筷,藏进裤口袋。

徐静承瞠目,拦他,“哎!”

岑遥朝他比个禁声,径直出门。

雨后席地卷凉风,吹鼓他衣摆。徐静承发觉他比上学时更瘦,腰附近直僵僵,像有细索勾着他后颈子上的一块皮肤,继而朝上一提。

如岑遥所预料,他跟那帮人起了争执。无非说,你雇了他,干你的活,他倒了,跟你脱不了干系,得赔!岑遥注目他,铿锵道,我赔你妈了个屄。脏字算号令,意味彼此话不投机,无缘再议,可以动手了。戴串儿的当即伸臂,掐了岑遥颈子,眦目喝他:“你个小瘪三,今天你不赔也得赔!”喧腾着搡嚷开,眼看要互殴。

徐静承蹦起来朝外奔。

接起湛超电话时,岑遥刚从街道派出所出来,过了夜八点,托小何锁了店门,正坐公交回家。算碰上群不错的警察,任凭老杜爱人一家“口吐莲花”,以三句疑问作答:凭啥?哦,你说是就是?怎么,法院你家开的?因为低微而对权利有小心畏惧感,男女听罢,均默然肃立,瞪大双眼,唾沫堆着唇上。

岑遥不识趣,挨近老杜爱人身边,“麻烦再把我垫的钱补给我。”顿时换几道怨毒的目光,似锥似刺直搠面颊。老杜爱人胸膛鼓起瘪下,喘着乱翻马甲荷包,一叠湿软的毛票猛掷向岑遥,“拿去吧!拿去买坟头吧!”说话间,又落泪。

岑遥如数捡起,理齐,多出的几张还她,“我买不买轮不着你家操心。”

公交是个笔盒乱晃,岑遥胃里像煮开半袋酸水。车载频道上好死不死播个美食节目,主持人饱硕浑圆,屎到嘴里也能闭眼砸吧出响儿来。这期是探店,一家夜市的米饺,女老板铁个脸,油锅微沸,饺子白着进,脆着出,咬下灿黄一角,一车荡着“嘎巴嘎巴”的脆响,辅以嗯啊感叹。岑遥头抵窗,手捂胃,张嘴险没淌口水,“干嘛?”

湛超委屈死了,“怎么你接我电话都跟要咬我似的?”

岑遥闭眼。市景霓虹粘上眼盖,红红,蓝蓝,绿绿,黄黄。岑遥觉得疲累,各处松弛下去,甚至声带,似行将咽气:“嗨,你当你多香啊?国际庄产野猪肉。”

湛超在那头咯咯笑。岑遥詈骂:“有屁快放。”

“今晚我不回家。”

岑遥又精神了,一个“哟”字九曲十八弯,油腻极了,“去嫖啊?”

湛超又笑,“是!得嫖一夜呢,举报我去。是小赵,接了几个去杭州的,分我半单,小孩儿挺有钱的,考试去,跑一趟挺赚,大概明天早上才能回来,就跟你说一声。”

“开一宿?”

“可不开一宿,到杭州得三四个小时,不止。”

岑遥嘱咐,“那没别的,开夜车留个心。”

“那你今天饭都吃——”

“拜拜!”滴就把电话给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