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嘉年华 Ashitaka 3151 字 2022-08-25

走廊上列队,湛超居尾梢,昂脖子带踮脚。他眼珠子朝前数,次第是马尾、方寸、马尾、平顶、板寸、颜家遥,到他就盯准不动,围着乱绕,行径雷同苍蝇觊觎着块儿溃熟的蜜瓜。他今天穿白,运动服样式,什么牌子?好衬人,袖子长了,四根半截的指头冒头。还拎着钢杯呢,是能多渴?听讲座还带。哟扭头了操!哟没看见我。吓毁了操。

鲁猴子拿笔轻戳他后脊背,“超哥,你这、瞟谁呢?”略去了“挤眉弄眼”。

湛超视线游移去对过白楼,“没谁。看风景。”

鲁猴子心哂:就,就这烂树破楼?

全班晚到,依次众目睽睽进门。主任黑了面孔,“坐一二排,加快速度!”话筒喷啸音,座下哗笑。位子实则随机,纯粹按关系好赖来。“哎去哪儿?”鲁猴子一揪朝前窜的湛超,“我往前坐,听得清楚。”他挥开他趋前。这吹得什么小南风?鲁猴子微诧:“你不是来睡觉的啊?!”湛超耸眉:“废话,南开诶,周总理母校。”

鲁猴子又哂:秦始皇母校你也未必在乎呀!

湛超挨颜家遥落座。板凳吱呀,他闻见极轻一丝皂香。他想寒暄,苦于欠酬酢类实践,张口无话,一捋寸头,只憋出句皱瘪瘪的:“嗨。”委实属搭讪之下三路。

颜家遥看他,递笔,问:“没带?”

湛超转手里的派克,“谁说的?喏。”

又递纸,“没带纸?”

“也有。”在口袋里。湛超笑,“哎谁会真拿纸记啊?”

再无交谈。小礼堂飘窗总闭着,窗外季秋,晃有树影。湛超手杵下巴颌,身体微倾向左,皂香复又来,萦绕心臆,随后漫窜。他时危坐时斜倚,像怎么都不顺意。

讲座搞得蛮隆重,论资排辈,前排四个塔尖儿领导,自个一副忧国的愁容。主任嘚啵嘚,约抛砖十分钟,才引出“玉”。

这人姓葛,单字宇,高眉棱下是副玳瑁色的厚片镜,湛超觉着他像爷爷书柜里,那个“貌奇古”的废名。穿衣像他尽力了,不多合体,能维持这场讲座的体面即可。学生定规鼓掌,声如潮,他报以谦谢之微笑,展开稿纸,朗声而不徐不疾。真尊重他的其实不多,多鄙夷不屑——上南开你也未必就成人上人。

据葛宇自己描述,他身世曲折却不离奇,父亲早亡,贫家病母,累累负债,所历坎坷非片字只言可尽述。及至高一,又借住亲戚家,寄人檐下仰人鼻息,所遭白眼也非常人所能及。种种,种种,稿纸哗哗翻过去两页。也不知稿子给谁润过笔,他行文不假修辞,少疾呼与控诉,白却深,辅以他恰切的语速,听着诚挚、适耳。座下渐渐真肃静下来。

他又转谈三年奋斗,也不稀奇,即苦读且无限持续。详说到有次闹病,痛处居右腹,必定阑尾炎,不想看,熬到汗糊了眼睛看不清字迹,写给亲戚一张白条,才拿钱去了医院。又因急着出院,手术创口几次漉水,瘢痕现如一截儿风干蚯蚓。少间,安静中又有唏嘘声。

翻至最后一页,他脊背挺得极直,说:

“成功从来都是偶然,你不必去仇恨聪明人的从容。我无意将摔打后的经验传递给任何人,不否认,我自卑孤僻,也不否认,我仍只有这一条路可以走。同样我更不认为自己已成功,未来四年本科,六年研博,我也有可能夭折在半途,但如你们所见,我不欠缺折磨自己的勇气。比起荣耀,我更需财富;于是比起你敬畏我,我更愿你远离我。”

话到这里,已经很他妈的混账了。

“代价我已付过,我不必感戴或顶礼任何人。我只愧对我的母亲,她也愧对我。”

领导接耳,底下嘈嘈。

他又说:“我的故事如此普通,听完了,那就回去,你还要继续读书。我已将三年的笔记装订成册,有意购买者,请会后私聊。无意了解我,那么恭喜,你日后轻易不会落入三流文人的圈套。今天礼堂的每一位同学老师,此刻我感恩你们的到来,”他抬头,仍是谦谢笑容,“也请原谅我,以后我不会记得你们。毕竟郭小川说,在无限的时间的河流里,人生仅仅是微小又微小的波浪。最后,按规矩此致敬礼。”深鞠了一躬。

哗然后,礼堂一时掌声雷动,甚至哨音迭起。显然也有人不敢附和。

湛超恨不能上去给他献花儿。心里京骂:丫这小子帅绝了我连环操!又想,你也这么觉得吗?我要看你。于是偏头。看清却心底轰然。

——颜家遥直僵僵坐着,近右眼下睑处,凝有一滴泪欲坠。他目光有顾盼趋势,像他也不明白这泪的由来,正为此失措。他很在意别人怎么看他。还好只有湛超在看他。

99年秋娄烨的《颐和园》是胚胎;湛超瞬息间怜他又焦郁,一时恨不能拥抱他,印上吻。礼堂掌声渐熄。湛超后脑一块皮肤热胀并突突,他凑近朝他猛吹一口气。颜家遥惊怔后闭眼,泪就滴落了。

他指腹揩去他面颊的水痕,问,“虫子飞走了么?”颜家遥将濡湿的脆弱目光实实、准准,抛向湛超。

余虹也未能在日记中写:“有一种东西,它会在某个夏天的夜晚像风一样突然袭来,让你猝不及防,无法安宁,与你形影相随,挥之不去,我不知道那是什么,只能称它为爱情。”索性并不是夏天,它还不易燃,只令湛超欣喜。

日暮下学,湛超拒绝了贺磊,沉痛道:“你们打吧,我后补。”

钱越值日,搦根扫帚追他,“你他妈恨不能跟球过,后补个屁你后补,说!是不是约小姑娘溜冰去?!是不是上回寿春的那个?!是不是?是不是是不是?!”鲁猴子笑岔气,捂着肉肚盆儿直嗷嗷。

湛超抱头鼠窜,“是你的二姨奶。”

他溜去看排球队小训。隔月说有友谊赛。真赛起来谁友谊?

谁也没有买通过太阳,它照耀谁都不遗余力,像说,晒死你丫的。可湛超唯独觉着他是镀了金。排球场外缘植树,湛超在两株泡桐间踱步,叶影铺盖一身,他意在佯装说,我路过。他看他曲腿起跳,他迈步垫球,他举臂拦网,他踉跄。别摔了!再踱再看,他额际湿了汗,他两腋有水渍,他腕处通红一片。不疼吗?湛超是疯了。他趍步靠近,离了叶影,离了泡桐,越了白线,近了纷乱凑促的脚步。谁心善,呼喊道,哎危险!躲远点!湛超执意以昂然笔直之姿穿越球场。他心里竟祈祷:你砸我一下,疼了我也不怪你。神则说:哟这大傻子。恩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