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嘉年华 Ashitaka 3659 字 2022-08-25

岑雪恢复得不错,霜降那天拆了石膏,腕子那截儿白如初生。腕骨怎么转动都不会痛了。岑遥也不知道她真不痛还是假不痛,毕竟他知道她另一项拿手的,就是痛说不痛,就是民族性的“忍”。岑雪说:“你赶紧走吧,跟我住,我还得分神伺候你。”

湛超来接。他先骚扰了徐静承。

“班委。”“哎哟,别喊我班委了行么?”“徐医生。”“......行。”“问问你哦,骨折人吃什么比较好啊?呃,我买了棒骨,老母鸡,猪蹄,呃,还买了奶粉跟钙片,药房让我可以买几盒三七片。”“我天呐愚民啊,什么也别买。”“行,你九八五研究生。”“就正常吃,鱼肉蛋奶不能少,少动,没了。”“怎么了?”“什么?”“哦,就,听你口气,没什么精神?”“湛超。”“嗯?”“我老婆前天说,也许我们分开会比较好。这方面我觉得你直觉好一些,你觉得她这话什么意思?我很慌,我不想离婚。”

湛超以为岑遥跟岑雪坐后排,却看他几秒踟躇,拉了副驾的门。

中途轻雨溶溶,刮小风,世界像要融化一样,各色灯晕晕亮着,容易觉得自己患了重感冒。车里去看车外没伞人忽然的仓惶,废纸一样跑,好像非常爽。广播调大点,呼吸声被遮盖住,不说话也不尴尬,正好在放王杰,王杰的《安妮》。安妮,我不能失去你,安妮,我无法忘记你。车在南三环上堵了。透过后视镜,湛超看见岑雪睑缘下一道薄薄的油光,面部各处却贞定得一丝不动,仿佛圣母像。他发怅,无话可说,恍错觉得她又是岑雪,又是谭惠英,又是管美君,又是任何的暴雨和星云。他知道岑遥不可能不发觉,只是同样无话,只是儿女与父母相抵,前者更擅冷酷。岑遥头侧右目视窗外,窗的薄雾气上画了个笑脸。“闷吗?”湛超按开一道窗隙。纷繁声哗地填满车,岑遥眼睫曳动了一下。一路都有种在柔缓道别的感觉。

徐静承下了夜班才收到湛超的语音。

“意思就是......让你不要离开她吧。”

第41章

十六岁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徐静承内心忧闷异常。

父母生意搞得有声有色,其实是运气好,却误认为万众万事缺的不过是努力,自己最常被教育说,“你要走窄门”。以为原创呢,这么鞭辟入里,后来才知道这话其实是圣经里的。但他觉得,自己分明,在走隧道,狭长滴水,四处爬霉。搞不清楚这门到底多长,要走多久是个头啊?也没人陪我走啊,没到终点就窒息了吧?时代看起来也不光明,出去了搞不好在打雷下冰雹,要去往外太空才真的安全,阿姆斯特朗干什么不就留在月球呢?他有时觉得自己鸡窝里的鹤,振翅呢,譬如考了班级第一,得意到不行,要飞天了;有时觉得不过是鳖池里的一只龟,品种些微高贵那么丁点儿。你是龟,自然可以骂别人鳖头,但别人更可以偷偷骂你“龟/头”,那不划算,还不如是只鳖。

幸发现某人几乎是在管道里爬行,且离得近,他时时可看他踽踽的影,叹生活不仁慈。

心生异样,是某次看见他颈项的一枚红印。

“啊?”他扯正衣领,回头看他,早操结束,逆着人流上楼。

“刚看你要撞到。”他松手。

他通晓肉体上的这回事比任何人以为的都早。父亲做外贸,耳通八方,手心里常流转些或触民法或触刑法的玩意儿。有次父亲回家,带了个纸袋,饭桌上些微举动流露出成年男人躲避不过的猥琐,目光如殷切短箭暗射向母亲。隔天母亲梳妆哼歌,面上一层胭脂红。他直觉般步进父母卧房,搜视各处,在床底翻找到三张碟,封面女人东亚面孔,以神容以衣着以姿势昭扬了此碟什么性质。如饥似渴地偷看了。十四岁梦遗了。不单如此。同班有个凤眼的女生在爱他,他非常明白,只她总以怒目、鼻哼、嘴上贬损来表达,几次一多就烦了,他抓她手拖去回廊尽头,眼睑些微下沉,说,喜欢我吗?女生几秒后面孔赭红。牵手、亲吻,做过好几次。他暑假请她来家做客。他锁房门,抱她倒在床上,佐罗一样,熟稔摸她衣下微微汗湿的肉白色,脱她花边内裤,听她哭,就用自己的鼓凸去嵌她的凹陷。之后也没有很长久,凤眼女生似乎不能容忍他原来那么懂。他也不很难过,小小年纪就性过,只这件事情本身,让他在乎,让他得意。

升了高中明白过来,这件事在男人手里就是块砖,不是打人用,而是时时遇到并不懂性,只以手铳为乐的同性时,砖可以垫脚,稍那么俯视一点。哪怕论成绩容貌家境都不落下乘,这点海拔都最特别的。于是不能言说:颜家遥,你也和谁做过那种事吗?好吧。但其实,我还一直觉得你可怜,又很单纯来着。

这种不适既非沮愤也非醋妒,只像被光晃了下,手不由就想拉灯绳。

暑假安排得井然有序,作业、图书馆、补习课、游泳跟羽毛球。因为考了第一,八月下他飞去日本玩了十天。东京、大阪、神奈川,想想自己已去过的已经国家三个不止,心满意足,未来如果留学,美利坚就很不错。浅草的御守他买了几个,粉的黄的绿的,付账时用英文,非常流利。他发觉自己能送的人好像只有颜家遥。不幸是回来就闹了肠炎,打点滴,缺席了周五报道。颜家遥晚上致电,“我把书带给你吧。”

他家去年才乔迁,是片果绿的顶新商品房,层高是七,依傍大蜀山,可俯瞰南麓的开福寺,有佛保庇,风水宝地,他爸特意选的。颜家遥还一次没有来过。

暑气仍低徊在江淮一线,空调时时开。他指皮质的组合沙发催颜家遥过去坐,去冰箱拿了两罐冰百事,又切了几牙蜜瓜,盛在晶亮的荷叶边玻璃盏里。颜家遥的局促显见,但不到正襟危坐,字画、古玩、红木家具、石英地砖,全套精工,环视后很快又松弛下来。他翻拿来的新课本,“主要老师让你做张表格。”接着解释,语调一如往常。

由于某些因素,他分神了,去看他的颈项。有油光,有折纹,有棱结,有须根,就没别的了,只是一截男人颈项。知道自己是斯文的,言行有度,他现在看他,却显了一座山露了一道水,还好,又不真跟他的年纪相悖。你是和什么人做那种事呢?她居然会在你脖子上咬吻痕,看来她很泼辣?未必适合你,不过,也没什么不可能,他想。

说得都记下。他问:“你呢?暑假过得怎么样?你可退步了。”

“烂七八糟事,我知道退步了,但老是......学不下去。感觉一年比一年要热了?”语焉不详。颜家遥给他看小臂,“还晒黑了好多。”

“我去玩了趟。”他回房又出来,递上个塑封袋,“日本浅草寺的御守,这个是学业守,保庇学习节节高升,特意买了送你的。”

“浅草?没听说过。”颜家遥接过,“谢谢。要打开?”

“不打开,挂包上或者放口袋。”

“行。”啃了一牙瓜。

“等下回家吗?”他问。

颜家遥看表,还早,“啊,别的没事了,走了。”

“我是说,没急事要不要去野生动物园?就在附近。我爸弄了一沓票。”

老实说,他眼里的动物园跟科技馆、烈士陵园拨划进一类,明明没什么意义,却逼着你去思考些看似博大的问题。但目及的事物随行在变,就很不容易了,动物也行,活的就行,不强求看什么。还好,游客不多也不晒,云在顶上争逐而过。园区顺小山的起伏建,不吝展馆容积,入了大门,跟着引导牌走,区域划分逻辑不够唯物,除却水生与冷血类,其余物种几乎大范围放养。常听的顶级猎手,豹啊狮啊虎的,体脂颇高,官能隐退,都一副饱足迷离的疲容,不亮尖齿跟锐爪,反袒露着茸茸的肚皮,看起来也并非是不甘愿,只是找到了另一种活法吧。

模拟原生的地方,绿植被蔽顶,修曲径、观景长桥,桥上朝下俯,麋鹿黄麂跟黑熊同住,大型食草恹恹睥睨大型食肉,状况神异又像充满暗示。颜家遥说,也许是为了模拟野外的生态故意的。他想了想,“就算野外,麋鹿也很难会碰见黑熊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