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节

助理笑着说:“您不舍得了吧?”

“舍得,”苗伟峻说,“长大有了自己的家,再有个全心全意疼她的人,我就放心了。”

“小草还小吧。”助理说,“不着急。”

“那是你不知道,她十岁起就像个大人一样懂事了。”

苗伟峻的语气含着深深的自责,说完这句,他就再没说话了。

车子拐进大道,两旁的红枫落光了叶子,光秃秃的枝桠斜刺在阳光里,湖面浮着残荷枯叶,草地大片的枯黄,满目的凋敝景象。

苗伟峻厌恶地闭上眼睛。

十年前,也是这样一个冬天,他的理智矜傲都差点毁在那个冬天。

十年来,他都极力回避那些冒出在脑海的画面,然而在深夜或是凌晨意醒来的时候,薄弱的意志力却没法阻止那扇窗户浮出记忆。

红木格子窗,玻璃上因内外温差凝出朦胧的雾。家徒四壁的房间央,一盏小火炉,架着热水壶,水汽从弯曲的壶嘴里喷出,是这冷清的屋子唯一一点可怜的暖意。

他不应该在这样的房子里,虽然他也只是出身于普通的职工家庭。

硕士毕业后,他没有随大流申请出国,而是入职了一家国有金融企业,跟导师介绍的对象恋爱结婚。岳父是导师的朋友,研究计量经济学。

结婚一年半,女儿顺利出生,他去了北京攻读博士学位。

苗伟峻一直知道自己的命好,那几年家里全靠着岳父的资助,妻子放弃了工作,岳母也来帮着照顾女儿。

毕业后回到企业上班,他走上了平步青运的坦途。

他无数次在梦将醒未醒时,心里总在怪,他不应该出现在那样一间房子里。

一个城市贫民的家,也许是菜场摊贩的,也许是车站打零工的,也许是凌晨大街上某个清洁工的……

他更清醒一些,脑子里就有了答案,是个私人幼儿园教师的,专毕业后不肯回老家,微薄的薪水留在杭州生活,一部份收入还要寄回去贴补农村老家的六七口人。

这样的人应该跟他没有交集。

有时候他会想到这里就沉沉地又睡过去了。

有时候他会彻夜睁眼,他不敢去阳台抽烟,一动妻子就会醒过来。

他躺着一动不动,慢慢地在大脑里拉着清单,那半年里大小数字的资助,安排她去公立幼儿园上班,回家探亲时替她准备的礼物。

她在这个城市渐渐立足,开始过得体面。他觉得这只是个单纯得有点憨的小姑娘,直到她有天站在自己家的客厅,站在妻子面前。

那天是周末,女儿没去上学。

他下班回家时,客厅只剩下妻子一个人,女儿在自己房间睡了。

他没什么愧疚地辩解,“她只是需要我的帮忙,我也顺便帮帮她,真的没有多想什么。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确实是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他还不至于。

他以为这也不算什么事,就像帮流浪狗,流浪猫一样。他没有真正地背叛,后来妻子也没说什么,一如从前,忙于带孩子上各种辅导班,买菜做饭打扫卫生。

直到他第一次看到妻子半夜坐在客厅里,捏着缝衣针往手腕上扎。

他才感到一切都要不好了,妻子才是这个家的主心骨,她的崩溃,这个完美的家也即将崩塌。

而他却束手无策。

一个他累得睡沉的深夜,客厅突然响起女儿的尖叫声。

他光脚跑出去,十岁的女儿躺在地板上。妻子的脸苍白,跪在她的身体旁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