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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个人,原来是你的朋友,现在不知道是朋友还是敌人,不过终究站在不同的立场上。相见不如不见,又是这样尴尬的场面下。”息衍语义飘忽,终于不愿多言,“总之你们现在还不会明白就是了。”

他沉默了一下:“有点怀念在战场上,那时候大家始终都是朋友……”

“让他和小公主说说话,”息衍在后面补了一句,“但别太耽误时间。”

息辕和吕归尘走进大帐,略略有些吃惊。偌大的帐篷本是白毅野外行军的仪式场所,里面空间极其开阔,原本应该卫兵拱列,可是这两个人却只看见空荡荡的一座帐篷,只在最中央搁着一把椅子,一身白衣的将军双手按着膝盖,沉默地坐在那里遥望他们。他的眼神是安静的,又带着刀剑般的锋利,却不咄咄逼人,只是能把一切都穿透似的,静静地推了过来。

息辕也是见过场面的人,此时却不能不束手束脚,他示意吕归尘把小公主放下。吕归尘解开了笼在小公主脸上的面巾,小舟脂玉般的脸庞露了出来,一双明净的眼睛开始有些姜黄,当她看见端坐不动的白毅时,忽然就安静下来。她还是有点畏惧,低着头,却使劲抬起眼睛,小心地揣摩着白毅的神情,稍微觉得不对了,又立刻把目光低下去。那眼神分明是看见了最亲近的人,只是害怕被责骂。

可自始至终白毅只是静坐,连眉梢都没动分毫。

息辕和吕归尘开始觉得不自在了,这个场面让他们觉得自己根本就是不该存在的外人,像是糕点上的苍蝇一般令人讨厌。

“舟月见过老师。”小公主缩着肩膀看着地面,小心地说。

“老师?”息辕吃了一惊。

“舟月,”白毅点了点头,“看见你,老师很高兴。国主嘱咐老师,一定要从万军之中保得你的平安,天幸你得救。可是城里又一直动荡不安,你没有事,老师就放心了。”

“舟月记得老师的教诲,有几次遇见危险,一直默默地念老师教给舟月的话,就不怕了。”小公主声音细细的放不开来,却分明是极其地依赖白毅。

吕归尘在一旁看着她几次想上前去接近白毅,却被白毅以眼神吓止,便又强忍着站住,像是一个等待老师训斥的学生般。他心里觉得小公主有些可怜,却也不便在这种时候多说话。

“老师教你的什么话?”白毅问。

“俯仰无愧,得失不惊,生死六十年中,荣辱几点墨迹。待得看穿沉浮,终归不过流水事,我身一石子,自沉天地间。与我何相干……”小公主清亮亮地朗诵。这句话大概是出自什么老儒的随笔,息辕是不懂的,只觉得从一个锦绣缠身的小公主嘴里听来,说不出的可笑。可是小舟朗诵得很认真,白毅听得严肃,息辕只有把笑生生压住,憋得难受。

小公主朗诵完了,恭恭敬敬地一拜。

白毅微微点头:“不错,这一课记得很好,那么,这段《石头言》出自哪里?”

“出自下唐国文睿国主的《暇心论》。”

“怎么解释?”

“是说人不能太看重自己的喜怒哀乐,被自己的得失操纵,其实世事看起来纷杂反复,但是无非是映在人心中的投影。只要能够安定自己的心,无愧于内,就能无所畏惧。生死是很短暂的六十年间的事情,别人的赞赏和辱骂也不过是一些墨水痕迹。世间的事情就像流水,但是人可以把自己看作石头,石头总是沉在水底,任凭流水起伏,石头却不会被翻起来。”

吕归尘微微点头。这段话他跟着路夫子学过的,解释也分毫不错,可是这样一个白玉般的小娇女,却不太可能明白这种老人的心境,终究不过是照本宣科而已。他没有想到白毅授课也是如路夫子一样,尽是说些大道理,说起来无论怎么有理,想起来却有些虚。

白毅却赞许地点了点头:“不错,都能记得就很好。”

他也不看吕归尘和息辕,从椅子上起身,背着手在大帐里踱步,仿佛自言自语:“息将军送你来这里,让我们再见一面,是因为你今天就要随下唐军去南淮了。那么这一面,就是最后一面。国主临行前叮嘱我务必带公主归国,因为非常挂念,不过我思考再三,既然已经应诺了下唐国,没有中途反悔的道理,这次能够救出公主,下唐国也出了很大的力。希望公主明白事理。”

他停下来,隔着很远和小公主对视。小公主像是呆了,张着嘴,却什么也说不出来,小脸上的神情让息辕也心里一软。他从未想过从一个孩子的眼睛里能看到那么多、那么深的失望,让人心里不自觉地泛出酸楚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