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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山虚的考虑不能说错了,如果他选择在宛州登陆,当然没有人能够对他进行人身伤害(他随身还携带了三十名虎贲和遴选出来的三百名金吾卫精锐),可是商人集团会立即给他巨大的压力,要求他给出还款的方案,这会使得金钱上捉襟见肘的帝党无比难堪。更重要的是,宛州十城在政治上的影响力也相对较弱,公山虚如果从宛州上岸,他很难立刻获得通畅的渠道在政治上做推手。

十月十七日,公山虚在淳国毕止港登陆。因为带着敖庭慎的骨骸,所以盛大的欢迎仪式变成了一个哀哭场,数百名淳国官员和数千名军人身穿白衣等候,数百张白幡在激烈的海风里飞扬,长门僧人的诵经声和海潮声相应和,整个码头洒满了白花的碎瓣,一个年轻人在码头尽头孤独地吹着笙。

如果公山虚知道这个年轻人的真实来历,即便他是个阴谋家而非武士,他也会从甲板上直接跳下来一剑砍了这个年轻人的头。可当时他还不知道,所以他只是神情哀婉地扶着黑漆绘金的棺材登上了码头。默立了片刻之后,数千名白衣人一齐跪下号啕大哭,敖庭慎的长子敖毅川从人群中膝行而前扑在他父亲的棺材上,哭得几次晕厥。强烈的阴霾之气从人群中弥漫开来,这让公山虚很不舒服。一些记载表明公山虚对于这场欢迎仪式很不满意,他认为淳国鸿胪寺官员失了礼数,无论对于敖庭慎的死如何悲伤,也不该放任哭嚎,这让皇帝本来就很勉强的凯旋看起来像是一场惨败。

尽管这更接近事实。

不悦的公山虚理所当然地忽视了吹笙的年轻人,也许那个年轻人只是淳国某个善吹笙的世家子弟,被请来致以哀思的。

这个年轻人的名字叫做——谢孤鸣。

“白夜笙”谢孤鸣,他不是淳国人,他来自帝都。

谢孤鸣是谢刚羽的孙子,显然他从爷爷那里承袭了一些从政的本领,可他一生没有当过官。他喜欢吹笙,因此知名,经常在自家的大宅里彻夜练习,极有毅力,谢家老宅规模宏大,防备森严,天启民间称为“白夜城”。所以给谢孤鸣起绰号为“白夜笙”,他不太避讳,很坦然地把它当作自己的别号,署在文章的末尾。他三十岁后始终是宗祠党的重要领袖,在他的晚年,即使三公这样的高官也要向他求教,他就是另一个白纯澹。可在当时他还不显名于世。

派出谢孤鸣的人正是——白纯澹。

在白清羽离开帝都的这段时间里,白纯澹重整了宗祠党的势力,掌握了几乎所有政治资源。可为了对付公山虚这样一个强手,白纯澹却选择派出谢孤鸣,一个没有官职也没有名声的年轻人。这显然流露出他对谢孤鸣的极大信任。甚至在公山虚决定登陆毕止之前,谢孤鸣已经提前赶到等待着他了。这个年轻人和白纯澹一样,作为说客是天纵之才,他已经悄无声息地拜会过毕止所有的公卿世家和淳公爵敖毅川,某些秘密协议已经达成,而公山虚还计划着对各方分头击破。

此时在宛州,江棣还等着公山虚来和他讨论善后的事宜,消息送到他手里已经是九天之后的事。江棣当时震骇惊恐,连夜放出消息警告公山虚。身在东陆的他比公山虚更了解当时的局面,他预感到毕止才是最大的陷阱。但是已经来不及了,他的消息七日之后送到毕止时,公山虚已经被缉捕下狱了。

这个阴谋家这一次被欺骗了,欺骗他的谢孤鸣用的却是从公山虚那里学来的技巧。谢孤鸣几乎全本复制了公山虚在淮安的杰作,在公山虚尝试说服敖毅川和世家领袖们,希望这些人团结起来和宛州商会谈判新的还款条件时,谢孤鸣已经提出了一套全新的解决方案。这个方案很简单,就是“赖账”二字,简单地说既然是皇帝担保这笔贷款的,只要把一切责任推给皇帝就好了,只要把帝党拉下马,宛州商会也不得不服从。

谢孤鸣巧妙地把“皇帝”和“皇室”的概念分开了。

当然,确实白清羽的意见从来也不能代表白氏皇族。

公山虚和淳国的各大家族接触之后,都获得了满意的回复。表面上看起来,每个世家领袖和敖毅川都非常希望联合起来再向宛州商会施压,以争取更长的还款时间。而事实上……

公山虚太着急了,他想要在皇帝的大军归国之前把一切问题解决,焦灼的内心令他以往强大的洞察力弱化了。其实这个阴谋家屡屡犯类似的错误,他一生都在巨大的成功和巨大的失误之间起伏,都是因为孤注一掷的赌徒性格。

从这一点看来他的学生项空月比他优秀得太多,公山虚对这个学生进行教育的时候高度强调了冷静和稳重,所以项空月定策的风格诡秘而谨慎,一生几乎没有犯过战略性的错误,如果非说有一个……大概就是选错了队伍。(关于公山虚是项空月的老师这件事,散见于胤末年间的一些私史中,并且获得了所有演义小说家的公认,而官史中项空月曾经自诉来历为“上承帝师之学,下营草莽之术”,并未说明他是公山虚的学生。而胤朝帝师之多,每朝都有十几个人,凡是曾经当过太子老师的人,都可以称作帝师,而太子从开蒙到执政,老师是接连不断地更换的。)公山虚在培养学生的时候如此强调“谋定后动”这一条,大概也是他在毕止的这次失败太过沉重,令他无法忘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