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朝思暮想 倪多喜 4893 字 6个月前

“我想买一张回家的机票。”

杨森立刻说:“你等我下!我去给你借!”

杨森挂掉电话,十分钟后,周雪的微信收到一笔两千块的转账,然后杨森打过电话来,“阿雪,收到了吗?我转你微信上了。”

周雪点点头,说:“收到了。等我下个月发了工资就还给你。”

“没事,不急。”

周雪回房间收拾她的书包,她本就没带什么东西。她把换下来的脏衣服放进书包里,打算明天一早离开。

就在她收拾东西的时候,门外响起敲门声。

她把书包放回床头柜上,起身去开门。

谢轻寒是上来喊周雪吃饭的,但看到周雪时,他眉目沉了沉,盯她看很久。

他自己也是老烟枪,对烟味太熟悉,看了周雪一眼,“又抽烟?”

周雪坦荡地同他对视,“先生,我十九岁,不是九岁。成年人抽支烟还要同你报备吗?”

谢轻寒看她一眼,他已领教过她的牙尖嘴利,懒得再管她,说:“下来吃饭。”

他转身下楼,周雪在他背后说:“我不吃。”

谢轻寒:“随你。”

他下了楼,周雪关上门,回房间去等待天亮。

她抱着膝盖坐在床头,在心里想,明天天一亮,她就离开。

谢轻寒一人下楼,谢玄清问:“阿雪呢?”

谢轻寒在自己位置上坐下,说:“她不吃。”

谢玄清微微蹙了下眉,侧头去看妻子。

何丽珍显然已经听见,握着筷子发呆,神色茫然且无措。

这顿饭只有谢轻寒一人有胃口,他吃过饭便离开老宅。

他自己有住处,如今已经很少在老宅过夜。

晚上十点,周雪仍抱着膝盖坐在床头等待天亮。

她第一次感觉到长夜难熬,不知何时天才能亮起来。

有人在外敲门,动作很轻。

周雪抬头往门口看了眼,没有应声。

何丽珍在外问:“阿雪,睡了吗?”

周雪不应声,索性拉起被子,侧身躺下,闭上眼睛。

外面静了一会儿,周雪原本以为何丽珍已经走了。谁知没一会儿,她的声音终于又响起,在外面静静地说:“阿雪,我知道你恨我,我作为母亲,没有尽到照顾你的责任,我亦愧疚了一辈子。阿雪,我从未奢求你能原谅我,我只想你能给我一个机会,在我有生之年,让我弥补你——”

周雪终于将门打开,她看着何丽珍,平静地说:“不需要了。我已经不恨你,你现在过得很好,也算得偿所愿,不必再把心思花在我身上。对我而言,你同陌生人也没有区别。”

“阿雪——”

“我明日便会回家,日后你也不要再找我,我习惯了一个人生活,不希望再被打扰。”

她说完就要关门,何丽珍却突然哭了,“阿雪,你还说不恨我,你要与我断绝关系,你还说不恨我。你是我丢掉半条命生下来的孩子,我怎会不爱你?当年你父亲在我哺乳期间亦对我拳打脚踢,我舍不得你,忍到三岁,一次被他打到差点失去一只眼睛,终于提出离婚。我拼命争取过你的抚养权,但因没有经济来源,你仍被判给你父亲。”

何丽珍回忆起那些无边无际的黑夜,至今仍旧浑身发抖,“法院判我有探视的权利,可你的父亲和你奶奶不允许我探望你。我每次上门他们都将你藏起来,你父亲仍动手打我。我那时太软弱,只知哀求,跪在他们面前不知磕足多少个头,可他们就是不允许我见你。”何丽珍看着眼前已经长大的女儿,泪水决堤,哭着说:“阿雪,你不知这些年来我有多想你。”

周雪第一次听见这些,她的世界观受到冲击。她看着何丽珍,明明她说的每一个字她都听得清清楚楚,可合在一起她竟不知是什么意思。

她有些呆住,看着何丽珍,想透过她悲伤的脸看清楚她是否在撒谎。

她看着她的眼睛,想知道她曾经是否真的差点失去一只眼睛。

她看着她,想知她是不是真的爱她。

可一定是她阅历太浅,她什么也看不出来。

她忽然不知道究竟要相信谁。

何丽珍见周雪不说话,好怕再失去她。她忍不住紧紧握住周雪的手,近乎祈求,“阿雪,妈妈求你,不要走,不要再离开我,让我好好照顾你,好不好?”

周雪看着何丽珍近乎请求的眼神,又低头看了眼被她紧紧握住的手。她沉默一会儿,终究还是将手抽走,她抬头看着她,平静地问:“即便你说的是真的,那后来呢?父亲在我七岁那年已经去世,你那时为什么不来带我走?”

何丽珍心中无限悲痛。她看着周雪的眼里似含了无尽的泪,很久很久,才低声说:“我何尝不想带你走。”

永远记得那一年的夏天,母亲病重,她不得不回到那个她曾经拼命逃出来的地方。下了火车,见到来接她的人,她几乎想立刻逃离。

她永远也忘不了那双浑浊的,总是躲在窗外偷看她洗澡的充满□□性|欲的眼睛。那是她少女时期的噩梦,夜夜将房门紧锁,将书桌和衣柜全部堵在门口,仍不敢入睡,夜夜睁大双眼,死死盯住门口,怕下一秒就会有恶魔破门而入。

那时最怕在夜里听见一点动静,哪怕只是一只小鸟停在窗口,也会吓得握紧枕头底下的剪刀,像一只惊弓之鸟,望住窗口害怕地发抖。

那时做梦都想要逃出去,所以后来遇到阿雪的父亲,因对她好一点,便想也不想就跟他走。十九岁生下阿雪,以为人生终于有了归宿。却不曾想,原来只是从一个魔爪逃到另一个魔爪里。

阿雪的父亲初时待她很好,令她以为终于能有自己的家。可慢慢她发现,他个性极度偏执可怕,对她的占有欲达到恐怖的地步,不允许她出门,不允许她同任何男性讲话,只要有男人同她搭讪,回到家就要对她动手,到后来甚至到了只要有男人多看她一眼,回到家都免不了要对她拳打脚踢。

那时为了阿雪死死苦撑,到阿雪三岁那年,终于无法忍受,起诉离婚。

结果就是,她失去了女儿的抚养权,并从此再也见不到女儿。

出事那年,阿雪应当已经六岁。回家前,她买了新的冬衣寄给阿雪,然后才坐上回家乡的火车。

在火车站外见到朱海时,少女时期的噩梦又重新袭上心头。她离他很远,警惕地盯住他。

他舔着脸上前来,笑起来仍旧一幅下流样,同她说:“你妈叫我来接你。”

他看起来比从前收敛许多,一双眼睛终于不再乱看。但何丽珍仍未放松警惕,没有坐他的车,自己坐了一辆路边的摩托。

他开着破面包车跟在旁边,“哎哟,我特意来接你呢,我好歹也是你继父,还能把你怎么着不成。”

那时何丽珍坐在摩托车后座,想,如果回家见到母亲没有大碍,她立刻就走,绝不在家里多待一分一秒。

可回到家才发现,原来母亲真的病重,她甚至已经不能从床上爬起来,不能讲一句完整的话。

大舅来看过,说,医院已经下了病危通知书,恐怕就这几天了,你有没有带够钱,丧葬费可得你自己出啊。

何丽珍已经习惯了那个冷漠的家族,她留下来,打算陪母亲走完人生最后的日子。

可是终究还是出了事,那晚下很大雨,她那几日都守在母亲床边,想着有母亲在,朱海就算对她有什么想法,也不敢乱来。

可她没料到他那样胆大包天,晚上在她喝的水里下了药,就在母亲床边要对她用强。

何丽珍已不想回忆那时的恐惧,她只知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喊破了嗓子也无人来救她。她看见母亲睁大了眼睛,拼命地想要抬起身子来救她,可她半身瘫痪,完全无法动弹。

她的眼里充满着恨和恐惧,她在那一刻大抵终于相信,继父一直以来都对她怀有不轨之心。

她在十几岁刚刚发育的时候,同母亲讲过继父偷看她洗澡,可母亲不要信她,她哭的时候,母亲甚至扇过她一耳光,讲她不要脸,小小年纪就会勾引男人。

她从此不再说,一心只想离开那个家。

她被朱海按到地上,他嘴里的臭气喷到她脸上,她拼命挣扎,但因为身上失去力气,怎么也推不开他。

那时一定是很绝望很绝望,窗外大雨滂沱,雷电交加,仿佛天都快要塌下来。她脸上布满泪水,于混乱中不知在地上摸到什么,用尽全身力气砸到朱海的头上。

她拼命的,将手中的东西一下又一下地砸向朱海的头,感觉不到手上已全是血,直到朱海终于伏在她身上,再也动弹不了。

她大哭,望着头顶漆黑的天花板,觉得人生真的好苦好苦。

那一年,她二十五岁,因防卫过当被判刑八年。

那一年,阿雪六岁,她已经三年没有见过她。

她在狱中唯一的思念只有阿雪,不知她是否吃得饱穿得暖,不知她父亲有没有好好照顾她。每每见到有狱友的家人前来探望,心中多少有些羡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