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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泥 风过南国 9073 字 4个月前

夜深人静。

丛林幽暗,冻结的星河在头顶缓缓旋转,斗转星移。

湖面波平如镜。伫立于湖畔的观景楼,像一座灯火辉煌的巨大七宝楼台,内外通明。湖水成了流动的镜面,倒映着星辰与灯影。

楼中第二十九层,是贵宾客房所在的区域之一。

一名中年女佣推着手推车,穿过空旷的走廊。地板上铺着细腻的羊毛地毯,滚轮一路滑过也悄然无声。

有人迎面走来,高跟鞋一步步轻巧踏过,地毯上细小的绒毛吸收了所有声响。

“二小姐。”女佣停下,低头致意。

“嗯。”景玫微微颔首,看向推车上玻璃罩里的杯子,“你这是去送饮料?”

“是的。”女佣侧身为对方让路,身上佩戴的视频记录仪不着痕迹地转向墙面。

景玫的掌心露出一只塑料小瓶。她已用另一名佣人试验了这种药物,证实它的确能让人沉睡,且安全无害。

就在女佣侧身之际,景玫迅速掀起玻璃罩,往一只杯子里滴了两点透明液体。

收回手,她若无其事道:“你去吧。”

“好的,二小姐。”女佣似有默契地转回身子,继续前行。

她从二十年前开始就为景家服务,主要负责照顾景玫,不知不觉早已把景玫当成女儿。就在两小时前,景玫恳求她帮忙。只要她做成这件事,明天就可以带着一大笔钱辞职离开。景玫的请求加上金钱的诱惑,令她无法拒绝。

但她不能直接下药。像周家这样的大家族,安保措施严密,对下人的规范也很严格。只要身在工作区域之内,佣人的一举一动都会被身上佩戴的高清记录仪实时拍摄下来,汇总到监控室,长期保存。这就能保证,即使身在四下无人的角落,佣人也不能有出格行为。

所以,只能在从厨房前往客房的路上,由景玫亲自下药。她们事先观察过,走廊上的这个地方不在摄像头的有效监控范围之内。

推车滚轮继续滑动,最终停在贵宾客房的双扇大门前。这是观景楼里最规格最高的客房,把整层楼的面积占了一半。

女佣掏出信息卡,刷在门边的感应器上。身份验证通过后,触屏显示板亮起。她用指尖一点,选择“客房服务”这一项。

只听“叮”的轻响,门上的摄像头提示灯轻闪,单向的视频连线接通。房客会即时收到佣人上门提供服务的提示,并通过屏幕看到她。

几秒钟的等待时间变得格外漫长。她尽可能维持平静,不泄露一丝紧张。

终于,扩音器中传出年轻的男音:“什么事?”

音质冷冽,宛如高山泉水,没有任何情绪起伏。

女佣心中忐忑,面上仍保持着职业化的微笑:“苏公子,我来送饮料。这是景家为每位贵宾准备的睡前饮品……”

话未说完便被淡淡打断:“不用。”

在对方切断视频之前,她想起景玫的叮嘱,匆匆加上一句:“刚才我给霍小姐送去,她品尝后说味道不错,让我给您送来。”

从某种程度上看,这话可以算是真的——

刚才女佣把饮品送到沈绒面前,殷勤道:“这种新品饮料是专门为这次宴会准备,您觉得尝起来怎么样?”

话说到这份上,沈绒不可能不理会,她顺手端起杯子啜了一口,回了句“不错”。

女佣又问:“还得送给苏公子品尝,我可以去了吗?”

沈绒当然不会留她:“你去吧。”

四舍五入一下,勉强符合女佣的说法:沈绒品尝后说味道不错,让女佣送给苏嘉明。

应该不会有人去核实。那么关键在于,苏嘉明会因为女佣的这句话就改变主意吗?

其实连景玫都不能确定。她吩咐女佣这么说,只是出于一种直觉:他很重视沈绒这个未婚妻。至于原因,景玫理所当然地认为,是因为他的入赘身份直接关系到继承权的合理性。

“你是说,霍绒让你送饮料给我?”男子的语气很淡,依然辨不出情绪。

女佣硬着头皮道:“是的。”

寂静仿佛无限延长,她能听到自己扑通扑通的心跳声。

只听叮的一声,大门在眼前自动打开。第一关通过,她暗暗松了口气。

手推车进入大门,穿过楼高两层的大厅,进入会客厅。再往里就是主卧、次卧、书房、健身房、会议室等私人区域。按照规矩,她不能进入这些私人区域,只能留在会客厅。

偌大的会客厅里空无一人,露台前的垂帘在夜风中飘动,发出窸窣响声,影影绰绰。

“把饮品放在这里,可以吗?”她问。

男子轻轻嗯了一声,声音依然通过扩音系统传来。这里有摄像头,他能看见她,但她看不见他。

她不敢掉以轻心,戴上口罩和手套,从洁净的玻璃罩内取出一只空杯放在桌上,再倒入饮料。水流声在寂静中格外清晰。

她介绍道:“这种饮品适合睡前饮用,植物成分有助眠效果,能提高睡眠质量……”

四周依然没有人声。

她不禁怀疑,对方是否根本就不在这里?方才与她的对话,其实可以远程完成。若他今晚不回这里过夜,那计划就落空了……

正当她的心逐渐沉下去时,忽然听到从浴室的方向传来哗哗水声。若不是有人正在沐浴,便是通过智能家居系统预先放水,准备沐浴。也就是说,他今晚会在这里。

悬着的一颗心这才归位。

“您慢用,我告辞了。”说完,她带着推车退出客房。

归还了推车,换掉佣人制服离开工作区域后,终于摆脱随身记录仪的监视。她立刻发送约定的消息给景玫,暗示她已完成下药。

收到消息,景玫既紧张又兴奋。

其实她无法确定苏嘉明是否会喝下饮料,却愿意铤而走险。这或许是她能遇到的最佳机遇,错过了就徒留悔恨。

她想起伊甸园的传说:夏娃被蛇诱惑,偷吃禁果。难道夏娃不知其中风险?但禁果实在太诱人。即使再给她一次机会,或许仍会做出同样的选择。

景玫亦然。成功便是一本万利,彻底改变命运。即使失败,她也能推说自己只是妄想与苏公子春风一度。有周家的保/护/伞在,后果可以承受。

她等待着。就像演员在进入舞台之前,藏在沉沉的幕布后面,等候上场的一刻。

一小时后,二十九楼贵宾客房的灯光终于熄灭。该她上场了。

景玫来到客房门前。她提前冒用父亲的名义,拿到了这里的系统检修权限卡和密码。只要房客没有设置勿扰模式,利用这张卡,加上密码,应该可以刷开房门。

果然,嘀一声轻响,大门应声而开。她缓缓走了进去。

厚重的门扇在身后合上,黑暗与寂静把她吞没。

为了验证苏嘉明是否睡着,她试探着扬声:“苏公子,你在吗?”

无人回应。

她继续自说自话:“抱歉打扰了。苏公子,我是景玫,想见一见你,有话和你说。”

空荡荡的大厅,回应她的唯有轻微的回音。

她取出手机照明,朝主卧走去。

主卧的门虚掩着。她敲了敲门,再次扬声呼唤,依然毫无声息。看来他真的睡着了,而且睡得很沉。

计划竟然成功了,她喜出望外,心脏砰砰乱跳,仿佛能听见血液快速流动的声音。

伴随着一次深呼吸,她伸手推开房门。

房门无声滑开的瞬间,所有灯光从四面八方骤然亮起,亮得宛如白昼。

突如其来的光线刺得她睁不开眼,她僵立当场,就像深夜里被车灯照到的鹿,浑然不知所措。

当她终于适应了光亮,只见卧室的落地窗前立着一道人影。那人从容地转过身来。

不是苏嘉明,而是幸子。

景玫当然认得对方。近几年来,幸子几乎是苏嘉明身边唯一的年轻女性。有传言说她与苏嘉明之间的关系不单纯,但在景玫看来,虽然幸子对苏嘉明敬若神明,但他对待幸子并无特殊,只是上下级关系。

此时见到景玫,幸子静静问:“景小姐为何来此?”

景玫做贼心虚,但理智还在,不会不打自招。她定了定神,反问道:“幸子小姐又为什么在这里?”

两人的目光有一瞬交汇。

幸子作为女下属,深夜出现在男上司的卧房,容易引发暧昧联想。然而她的衣着打扮与桃色联想扯不上关系:简洁的职业化正装,白色小西服与包裙,头发挽成髻,脸上画了淡淡的妆,整个人的气质还是那么冷淡。

与之相反,景玫一看就精心打扮过。丝滑贴身的长裙露出雪白的肩颈肌肤,双唇在暖色灯光下泛着蜜桃似的水润光泽。整个人宛如一件精美的礼物,等待被人拆开。与幸子相比起来,她看上去更符合绯闻女主人公的设定。

幸子缓缓道:“我来这里,是为了等待景小姐。”

景玫一惊,旋即微笑:“幸子小姐说笑了。我刚才喝了点酒,一时冲动,想见见苏公子。没有预约便冒昧前来,怎么会有人在这里等我?”

“一时冲动?”幸子重复着这四个字,微微挑眉,把一个平板递到景玫面前,“我看不是这样吧。”

景玫低头看向平板屏幕,脑中嗡的一声。

那是一段视频,正是景玫在走廊上往杯中下药的片段。高清画质,每一帧都清晰得纤毫毕现,后期处理时还特意拉近放大,慢速播放,甚至能看到药液滴落的轨迹。

无可辩驳的证据。

胃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在翻腾,景玫的声音有些颤抖:“你,你怎么会有这个?”

她明明仔细查看过,走廊上那个地方不在摄像头的监控范围之内。

幸子微微一笑,仿佛面对一个过于天真的小孩,冷淡的语气里带了一丝怜悯:“景小姐,如果你知道有多少人曾试图谋害少爷,就不会这么问了。比起那些专业暗杀手段,你的下药方式实在是小儿科。”

暗杀?景玫一片茫然。

居高者身危,对于这个圈子的人来说,隐私和安全当然重要,每个家族都有专业的安保人员。但苏嘉明竟然经历过许多暗杀?她闻所未闻。

如果只有一两例,还能归因于胆大包天者的疯狂行径。这么多的专业暗杀,意味着那是一股能与霍家抗衡的力量……

这怎么可能?能与霍家抗衡的只有周家与乔家,除非还有第四股不为人知的滔天势力……

来不及细想,只听幸子又道:“即使没有这段录像,你的计划也不会成功,因为少爷根本就不住在这里。”

狡兔三窟,原来贵宾客房只是一个幌子,就连他真正下榻何处都是机密。

回过神来,景玫急于解释:“是我错了,我很抱歉。但伤害苏公子的事情,我绝不会做。那种药物只会让人短暂沉睡,对人体无害……”

当她吐露出全部事实,反而平静下来。事情败露,最坏的情况已经出现。既然没人喝下那杯饮料,那她好好赔礼道歉,应该问题不大。

幸子看出景玫的有恃无恐,冷冷道:“景小姐大概以为,少爷顾忌周家,就不会追究。”

“不,我……”

幸子打断了景玫的否认:“其实有很多办法可以绕过周家。比如吕三少身上发生的意外。”

这事景玫有所耳闻。吕家的地位比景家更高,大约两个月前,吕家三少爷在家中的健身房做卧推时,突发急病猝死。人们感叹他的英年早逝。

但现在幸子这么说……

景玫猝然睁大双眼,声音有点发颤:“你,你是什么意思?吕三少不是病死的吗?”

“没错,”幸子拖长了语调,语气意味深长,“和你一样,所有人都认为他是病故,包括他的亲朋好友,无人怀疑。”

景玫遍体生寒,不愿相信:“不,这不可能……”

幸子的嘴角勾起一丝嘲讽的微笑:“景小姐,你对少爷的了解还太肤浅,就像你的迷恋一样。”

景玫的脑海中一片混乱。如果苏嘉明有能力让她死得自然而然,不引起任何怀疑,那么周家不可能为她出头……

恐惧感像雪崩一样淹没了她,求生的本能令她只想逃离这里,逃到安全的地方去。

在她把这个念头付诸实践之前,幸子适时地话音一转:“但这次,少爷原谅了景小姐。”

景玫一愣:“他真的原谅我了,不追究此事?”

幸子点头。

景玫长舒一口气,感觉自己又活过来了,肢体的僵硬感从内而外消失,浑身血液也重新流动。仿佛劫后余生,与死神擦肩而过。

“为什么?”她鼓起勇气追问,“苏公子为何愿意原谅我?”

“我不会妄自猜测少爷的想法。”幸子不再多言,径自离开,与她擦肩而过时留下最后一句话,“希望你别辜负少爷的宽容。”

幸子的脚步声远去了,消失在门外。只剩景玫独自站在灯火通明、空空荡荡的卧房里。

从她拿到药水直至现在,还不到一天时间,却仿佛过了一个世纪。

原来苏嘉明比她想象的更加危险,宛如深海,静谧之下潜藏着太多的未知数。她感到恐惧,同时也难以抑制地被其吸引。

她忍不住想,既然苏嘉明可以绕开周家,那他为何对她手下留情?

这是否意味着,他待她是与众不同的?

想到这里,她的心跳不自觉地加快。一丝复杂而隐秘的喜悦,被刚才的恐惧反衬得更加深刻。

最危险的谜团,总是最引人入胜。就像最有野心的海盗终会驶向危机重重的神秘海域,寻找传说中的宝藏。

她知道,她不会放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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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玫回到自己的客房,关上门。

在玄关处踢掉累脚的高跟鞋,赤足没入柔软的地毯,顿觉轻松了不少。

想到苏嘉明对她的网开一面,她的脸上不自觉地流露笑意。

但很快,笑意收敛了下去。她注意到门边放着另一双高跟鞋,那种素雅的款式不是她的风格,而是景棠的。

她抬头看去,不远处是一座巨大的观赏性水族箱,光洁的弧形玻璃沿着墙面铺展。水中溶解了亚甲基蓝,水色呈现着一种清冷的幽蓝,将一尾尾血鹦鹉鱼的鲜红色泽衬得愈发瑰丽。供氧装置无声地运转着,升起细密的气泡。

就在这座水箱前,景棠穿着一袭薄绸旗袍,坐在椅子上。

景玫意外,放缓脚步走上前:“姐,你怎么来了?”

直觉告诉她,景棠的神色不对。以往姐姐待她总是温柔如水。小时候,无论她怎么调皮捣蛋,姐姐的目光里都有温软笑意。

此刻水箱中的照明装置,把淡蓝色水纹粼粼映照到周围的墙面。水光落在景棠身上,愈显冷清。她的脸上殊无笑意,忽然显得异常陌生。

山雨欲来的气氛里,景玫心底生出不好的预感。

景棠开口,语气肃然:“玫玫,你竟然算计苏公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