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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泥 风过南国 8421 字 4个月前

当景玫出现在旋转大厅时,立刻吸引了许多男士的视线。

她的出现就像一道亮光,破开了宴会厅里浑浊迷离的酒气。

一袭明红的鱼尾裙,呼应着雪白颈项间的鸽血红宝石项链。这般明艳的色彩,普通人很难压得住,配合她秾丽的容貌则相得益彰。

圈子里谁不知道,景家的两朵姐妹花,姐姐景棠胜在才华气质,妹妹景玫则美艳动人。

如此美人,足以令不少男宾心旌荡漾。

但她一眼就在众多宾客中望见了苏嘉明,也没有忽略环绕在他周围的盛装打扮的女宾。她们眼底蕴藏着相似的光芒,都是对强者的仰慕。

这更激起了景玫的好胜心。

他与其他所有男人都不同,越遥不可及,越具有致命的吸引力。

她知他不喜热闹场合,平日里很少出席这类宴会。机会难得,怎能错过。她深吸一口气,露出无懈可击的完美笑意,朝他姗姗走去。

三英寸的细高跟衬着纤细的脚踝,一步又一步,穿过人群,节奏宛如她剧烈的心跳。

各式各样的目光向她汇聚,私语声宛如海上涌起的暗潮。

除了那些被她迷住的男人,很多人嘲笑她自不量力,竟妄想接近苏嘉明。人们刚刚见证了另一名美貌女宾的失败尝试,几乎无人看好她。

终于,她来到他面前,笑意宛若春风,语声娇柔似羽毛刷在心尖:“苏公子……”

预先备好的台词尚未出口,他淡淡看了她一眼。只一眼,便看得她心底发寒,也发虚,仿佛自己的内心盘算被他一览无余。

怎么办,该说什么?她有点慌了。鬼使神差的,想起刚才在试衣间外遇到的沈绒。

“刚才在更衣室外,我遇见霍小姐,与她聊了一会儿……”话刚起头,她就觉得自己昏了头,这有什么好提的?

但谁都没想到,他竟回应了她的话题:“聊什么?”

淡淡三个字,却足以令她喜出望外。

她微微仰头,耳坠在脸腮上微微晃打着,更添一份妩媚。

他身形高大,从她的角度能看到他流畅的下颌线条,肌肤冷白,唇色偏淡,有种不食人间烟火的清贵感。

她留意着他的脸色,小心翼翼道:“我感觉,霍小姐似乎对这场宴会兴致不高?”

“她刚分手不久,大概心情不佳。”

为何分手?景玫暗自推测原因:沈绒回归霍家,当然不能再与平民男友厮混在一起。

于是她斟酌道:“天涯何处无芳草,既然分手,就是无缘。优秀的单身男士很多,霍小姐应该很快就能遇见有缘人。”

“是啊,有缘人。”

他冷淡的语气里似乎多了一丝不明的意味,令她琢磨不透。

之后围绕着沈绒,两人又短暂地交谈了几句,他才告辞离开。

竟能与他搭上话,这是从未有过的情况,景玫快要按捺不住激动的心情。环顾四周,毫不意外地捕捉到一些女宾羡慕嫉妒的目光。她笑了笑,心中膨胀出一丝甜蜜的自得。

他待她与众不同,这是个极好的开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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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绒返回旋转大厅时,现场演奏的音乐变成了舒曼的《梦幻曲》。

钢琴声轻曼如水,头顶天幕缓缓打开,天光把整座水晶宫似的大厅照得空灵,宛如幻境。

大厅中央,一束光柱投落,连空气都格外纯净,营造出天鹅绒包裹珍珠的宁静温柔。

这样的氛围中,生日宴的女主角出现在那束光里。

软缎旗袍,竹叶领,凤尾扣。

与景玫的妩媚明艳不同,景棠是那种传统的古典美人,风格素雅。通身首饰,唯有一对水滴状的翡翠耳坠。那翡翠水头极好,光线打过来,将她耳根下的肌肤都映出淡淡碧色。

她微微一笑,仿佛整个人都散发着温柔的光,令人难生轻慢之心。按照惯例,她向来宾致谢,道出生日感言。

沈绒没上前凑热闹,坐在角落处的沙发上。

因光线较暗,两名徐徐走近的男宾没发现她在场,自顾自地低声交谈——

“十年前谁会想到,景家的女儿竟能嫁入周家。”

“是啊,世事难料。以前还有人嘲笑景家没儿子,只有两个女儿。”

“这年头啊,生个好女儿,比儿子还管用。不成器的败家儿子,哪家没摊上几个?”

到底是在景家宴会上,两人点到即止,没再细说。

表面上在谈论生女儿的好处,骨子里却是赤/裸/裸的重男轻女。生了女儿,必须嫁得好、依附男人才能得到尊重。沈绒在心中轻嘲这人间真实。

金字塔上层的这些家族,是现有社会格局的最大受益者,因此最警惕秩序的改变,倾向于维持现状。表面上自诩文明优雅,某些观念实则比普通人还保守封建,宛如活在几百年前。

像穆琳娜出身的小家族,虽然挤不进上层圈子,她却可以作为穆家小姐继承家业,阻力不大。而在这个更高阶的圈层里,女性继承人凤毛麟角。譬如周家的老夫人虽有实权,名义上却始终不是家主,不过是暂时代掌权力。

沈绒还是豌豆公主时,尚不明白这些道理,心安理得地享受着霍白的宠爱。如今想来,或许霍白一直心存遗憾,才会那么看重苏荟腹中的胎儿,对她这个从小养大的女儿也狠得下心。

至于以前对她的宠爱,其实只是无底线的溺爱和纵容而已。霍白从未让她接触家族事务,显然没想过让她继承家业。

古语有言: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霍白为她的唯一长远谋划,大概就是让她嫁给苏嘉明。

结婚后又会怎样呢?空有个霍家女主人的名头,不过是困在华美的牢笼里,日复一日虚度光阴。

沈绒不想重蹈母亲的覆辙。

景玫的生日感言讲完,音乐转为贝多芬《春天奏鸣曲》的第一乐章,钢琴声与小提琴声交织着,轻松愉悦,宛如春回大地。

大家纷纷送出祝福。

某位女宾笑问她何时与周公子完婚。

“不急,一切顺其自然。”景棠平静道。

这样的回答,令一些人偷偷在私下里交换眼神。

她与周即温订婚了好几年,婚事却仍遥遥无期。难免有人猜测她与未婚夫是否感情不睦,心思浮动。订婚之后再取消婚约的情况,不是没有先例。

还有人想起了沈绒,小声咬耳朵——

“说起来,我记得周公子与霍小姐以前青梅竹马,感情很好。”

“是啊,若论家世,霍家与周家才是门当户对。”

“以前霍小姐不在,周公子也居于国外。现在周公子归国,霍小姐也回来了……”

但这种隐秘的猜测,随着周即温的出现而破灭。只见他来到景棠身边,眼中含着静静的光,唇角扬起一抹极温柔的笑意:“生日快乐。”

说着,他向她伸出手。景棠搭上他的臂弯,眉目盈盈含笑。

两人情态亲密,并无旁人插足余地。对在场的其他莺莺燕燕,周即温也保持距离。

目睹这一幕,某些人浮动的心思熄灭下去。

角落里,沈绒望着这对璧人,心如止水。

若是早几年,她或许会很难过。但时光拥有改变一切的力量,她已不爱他。她的感情就像生命力顽强的植物,不会轻易死去。而一旦死去,便再不复生。

但她还是忍不住凝望他,一时陷入失神。不是因为他本人,而是借由他的音容笑貌怀念程安。

周即温察觉到了她的目光,忽然侧过头,迎上她的视线,眸中似有微光闪过。

她回过神来,对他礼貌地颔首致意,旋即转开目光,蜻蜓点水般轻巧。

她是无心,于他却是风乍起,吹皱一池春水。

景棠敏锐地察觉到身边人的情绪波动:“怎么了?”

“没什么。”他握住未婚妻的手。

掌心间的温软触感提醒着他,这才是将与他共度一生的配偶。

面对他突如其来的亲昵举动,景棠或许猜到了什么,又或许没有。她只是温柔地笑了笑,安慰似的拍了拍他的手背。

接下来是切蛋糕的仪式环节。

一辆推车缓缓入场,上面是一座六英尺高的纯白翻糖蛋糕。蛋糕造型柔美考究,饰以可食用的金粉金箔,最顶端点缀着一只白天鹅。

蛋糕太大,景棠只是象征性地用银刀切下小块。松软的糕体中露出透明香槟果冻和纯脂白巧克力。

切下蛋糕时,掌声响起,气氛达到最高点。

宾客们在欢声笑语和鲜花美酒之间来来往往。良辰美景,赏心乐事,仿佛人间再无疾苦。

苏嘉明出现时,现场热闹的声响瞬间低了几度。

他来到景棠与周即温面前,声线清淡:“我带来了一件生日礼物,送给景小姐。”

这话立刻引起许多宾客的关注和好奇。

两名侍者戴着白手套,把礼物搬了过来。绸布掀开,一幅油画出现在众人眼前。

画面设色浓烈,层次分明,个性风格极强。

在场宾客大多对艺术品了解不深,看不出门道。不过,考虑到景棠本人就是画家,送给她的生日礼物是一幅画,顺理成章。

但宴会上有几位景棠在艺术界认识的朋友,其中一位恰好对此颇有研究。他忍不住凑上前,仔细打量画作,低声惊呼:“这,这是奥德里奇?”

景棠也看出来了。虽然没有鉴定画作,但苏嘉明不可能送出一幅赝品。

于是她礼貌道:“应该是的。感谢苏公子这份厚礼。”

对奥德里奇这个名字,即使是不懂艺术的外行也不陌生,因为他实在太有名了。

奥德里奇是二十世纪欧洲成就最高的艺术家之一,最耀眼的画坛天才,但英年早逝,存世画作数量很少,每一幅都是不可多得的杰作。其中绝大部分展览在世界著名艺术馆内,仅有一两幅被私人收藏。

这样的画作自然都是天价,普通人难以想象它被作为生日礼物,这样轻易送出。但送礼者是苏嘉明,就没什么可奇怪了。

但那名熟悉奥德里奇画作的宾客大感震撼,激动不已,有点语无伦次:“这,这真的是……奥德里奇……我的天……”

他十分肯定,奥德里奇的存世作品中不包括这一幅。

也就是说,这是从未公开的奥德里奇遗作,人们不知其存在。这样一幅画可能改写艺术史,其价值不是用金钱能衡量的。

但这样一件稀世珍宝,怎么会突然凭空出现?

忽然之间,这位宾客想起了他以前在艺术界听过的一则传闻:奥德里奇之所以年纪轻轻初入画坛就声名鹊起,不仅是因为他非凡的艺术天赋,也是由于他背后隐秘的赞助者——某个势力遍布欧洲的黑手党家族。根据传闻,奥德里奇专门为这个家族的“教父”创作过几幅画作,后来这些作品收藏在家族内部,秘不示人。

这位宾客以前并不相信此类传闻,但现在他不得不问:“这是不是博南诺家族的收藏?”

问出这句话时,他的声音都有些颤抖。

然而苏嘉明回答得风轻云淡:“是的,博南诺家族的‘教父’托我向景小姐及周公子转达祝福。”

话音刚落,在场宾客一片哗然。

沈绒没接触过家族事务,不太明白发生了什么,也不关心。

但凡是对圈内势力发展有一定了解的人,都知道大概——

周家最近几年有不少产业在欧洲发展,而博南诺家族的势力在那里根深蒂固。双方发生冲突,导致博南诺家族“教父”的弟弟意外去世,从此结仇。对方的敌意给周家带来了不少困扰,虽不至于伤筋动骨,也算头疼的难题。周家一直试图与之和谈,奈何对方宁愿两败俱伤也不肯妥协。

而现在博南诺家族不仅献出了私家收藏的珍贵画作,还祝福景棠和周即温,这就意味着他们同意与周家握手言和。

促成这一切的是苏嘉明。他送出的这份礼,其实是帮周家解决了后顾之忧。其价值之高,远远超过这幅画。

如此大手笔的礼物,难怪宾客们的反应这么大。

周即温也脸色微变。之前他在欧洲时曾试图与博南诺家族和谈,用过许多办法,皆以失败告终。而苏嘉明不声不响就办妥了,他提前没听到半点风声。

喉结滚动了一下,周即温维持着平静的态度:“感谢苏公子的好意,不过这份礼未免太过贵重。”

苏嘉明淡淡道:“这是回礼。”

周即温有点困惑:“什么回礼?”

景家不可能送出这种分量的礼物。

苏嘉明的语气透着无机质的漠然:“那座花房。”

其他人听不懂,但周即温立刻明白过来,垂下眼睑,抿紧唇线。

他之前送给沈绒一座花房作为她的生日礼物,于是苏嘉明就送一份生日礼物给他的未婚妻,还掉这份人情,从此两不相欠。

宾客们都很捧场,纷纷夸赞霍周两家关系好,是世交。

但周即温知道,花房的价值再高,也无法与苏嘉明的这份大礼相提并论。这样的“回礼”行为近乎挑衅,仿佛在无声地嘲讽着他。

很快他便按下所有情绪,嘴角重新勾起微笑,彬彬有礼地道谢。

苏嘉明未置一词,依然态度冷淡。纵然如此,那种矜贵的气度仿佛生来就该站在姐姐,高高在上俯瞰众生。相比起来,竟比周即温与景棠更像宴会的主人。

宴会依旧有条不紊地进行,到处是一派其乐融融的氛围,谁都不会轻易扫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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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夜后,晚餐结束。宴会厅的落地窗内灯火通明,鲜花与酒杯映出梦幻般的光影,像一出华丽的舞台剧似的,展示着上流社会的完美与虚伪。

沈绒实在受不了,索性逃离无趣的社交,独自溜到花园透气。

高楼上的空中花园,墙面全是钢构玻璃,中空透光。

宴会厅的喧嚣传不到这里,四下静谧。花木扶疏,栅栏花架上的野蔷薇开得正好,花朵密密匝匝,香气浮动。

抬头望去,只见星河广袤,仿佛触手可及,是都市里见不到的美景。

眸中落入漫天星光,这夜景唯她独自欣赏,太奢侈。

想到这里,便有脚步声传来。

沈绒转过头,只见来人是一名年轻男子,身上不是宴会礼服,而是日常的白衬衣与卡其裤,很清爽,又有点眼熟。

见到沈绒的瞬间,他似乎也有点意外,愣了愣,随即微笑:“没想到霍小姐也来这里躲清静。”

沈绒不认得他,礼貌地回以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