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7章 公主

贞元帝朗声一笑,“快宣!”

秦缨朝正门处看去,便见二皇子李琨与五皇子李玥相携走了进来,在二人之后,又有两位衣饰异族的年轻公子,他们着与阿依月相似的紫黑宽袖大衫,身披羊皮狐裘坎肩,头戴绿松石银饰,腰配镶满宝石的银色弯刀,眉眼虽不及阿依月深邃,古铜色的肌肤却与周人大相径庭,缀在二人身后的,是不显眼的三皇子李琰。

“施罗拜见太后,拜见陛下与皇后。”

“蒙礼见过太后,见过陛下与皇后。”

几人进门,至殿中行礼,见秦缨打量着那二人,秦璋轻声道:“施罗是南诏二皇子,蒙礼是三皇子,二人皆是南诏王后嫡出,南诏国内,对施罗尤其敬重,不过南诏王并未立王世子,多半还有考察这二人之意。”

施罗个高温文,那叫蒙礼的,模样俊毅,却是眼含精光,视线飘飞,秦璋话刚落,蒙礼便看到了秦缨,也不知是因她面生,还是觉她貌美,竟盯着秦缨不放,未几还对她咧嘴一笑,秦缨眉头紧皱,这时,秦璋握着杯盏的手重重一放,这才令蒙礼收了视线。

“好了,无需多礼,入座开宴吧。”

贞元帝一声令下,施罗与蒙礼纷纷入席,二人在阿依月上首位,正与李琨兄弟相对,刚坐下,丝竹声渐大,侍婢捧着佳肴酒盏鱼贯而入,精美的菜肴奉上席案,顿时令亮如白昼的大殿内食香四溢。

刚齐齐举了一盏,李玥便忍不住道:“父皇,到底何时开始献宝啊?”

贞元帝还未开口,太后先道:“这孩子,这几日与施罗他们交好,竟没了规矩,南诏供宝乃是国事,可不是送你小玩意儿那样简单。”

施罗温和地笑道,“五殿下既是着急,那在下也不多等了,此番入京本是该携着供礼一同入京,熟料路上车马折损太过,这才慢了一步,已经十分失礼了,也不敢再让太后与陛下久候,在下这便命人将奉礼送入殿中吧——”

施罗起身,对着外头的侍从拍了拍手,便听得门外一阵嘈杂,不多时,竟是十多个南诏武卫抬着个两人高的大木箱子走了进来,武卫们人多,却个个步履沉重,直令人好奇箱子里的到底是何千钧之物。

“砰”的一声重响,木箱稳稳落在地上,周遭私语窃窃,施罗泰然道:“大周山川秀美,地广物博,此番前来朝贡之时,除了惯常的宝石、奇药等南诏之物,父王想了许久,都未想到送什么礼最好,南诏仰仗大周百年,南诏子民向往大周,崇敬大周帝王犹如神祇,思及此,父王忽然觉得,再没有比我们的神明更好的礼物了——”

贞元帝微讶,“神明?”

施罗颔首,又看向当首的武卫,那武卫走到木箱之前,三两下便打开了箱门,箱门一开,坐在前殿的众人皆是倒吸一口凉气。

只见丈余高的木

箱内,竟当真装着一尊神像,那神像通身朱红,三头六臂,似龙似蛇的浮雕攀附其身,又印着古怪墨色花纹,神像怒目圆睁,发髻高耸,背后又伸着九颗独角龙头,龙头面目狰狞,再加朱红之色,莫名给人诡异惊悚之感。

贞元帝肃然问道:“这是哪位神明?”

“启禀陛下,这是我们国中水神阿赞曼,南诏常年多雨,洪涝成灾,每年雨季来临之前,我们便要向水神纳贡,南诏部族极多,神明也各不相同,但阿赞曼,却是所有南诏子民都要供奉的,为了供奉阿赞曼,南诏子民能舍弃性命,因此他是南诏最尊贵的神明,而这尊神像,其身是真金铸造,已在我们王都神殿中供奉了三十年之久。”

施罗语声肃然,亦令殿中众人一惊,大周虽不信水神,却兴佛教与道教,若有被供奉多年的佛像与三清祖师像,那确是极宝贵,绝不敢轻易损毁,再加上这样一尊高大的神像竟是真金铸造,只这些金子,便足以令人咂舌。

施罗又道:“父王将这尊神像贡给大周,便是想以此表明忠顺,阿赞曼带着南诏万千子民的福泽,从此护佑大周皇室,愿太后娘娘与陛下、皇后长命百岁,福德延绵。”

太后不忍道:“你们将神像送走,若他真有灵性,难道不会惹其不满?”

施罗摇头笑起来,“南诏忠顺于大周,护佑大周,便是护佑南诏,阿赞曼不仅是水神,更是惩恶扬善,渡苦渡劫之神,只要诚心祈祷,没有他不保佑的——”

施罗牵唇,“我父王年过百半,却从无病痛,便是因他以发奉阿赞曼,如今五十二岁之龄,仍然似刚过而立一般,还有我大哥,他刚生下来巫师便说他活不过十岁,靠着奉养阿赞曼,至今他仍能读书习字似常人一般,我们的周话,都是大哥所教。”

施罗说的情真意切,阿依月亦在旁不住点头,“是的是的,我母亲当年腿受伤,便是借阿赞曼的护佑才保住了双腿。”

施罗又道:“阿赞曼还可明辨人之心智与忠诚,当年我父亲有十个兄弟,祖父不知如何择选德才兼备的世子,全靠阿赞曼指引才选了我父亲为王,这些年来南诏国力渐盛,足见阿赞曼择选无错,我祖父过世之时,原以骨灰供奉阿赞曼,我父亲想要三位皇子,他便有了我们兄弟三人,这一切,皆是阿赞曼降下的福泽——”

施罗所言,令堂中议论更甚,定北侯杜巍听了半晌,冷声道:“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你父王尊贵无比,却用头发供奉神祇,你祖父更以骨灰供奉,这等用己身献祭的邪祟行径,倒是令人想起了前朝的巫蛊之祸。”

众人闻声色变,施罗却不恼,“侯爷所言在下明白,但供奉阿赞曼,也可同你们供奉佛祖一个道理,只以供品便可,只是……那些号称灵验的菩萨天神,又有几个真的能令人得偿所愿呢?若诚心不足,再良善的神明,也无法渡劫渡难。”

见杜巍面色不快,施罗又诚恳道:“陛下,南诏与大周非同部族,南诏以此供奉,只为表明诚心,绝非要令诸位也信奉阿赞曼,这尊神像被我们供奉多年,只消将其立于明堂,香烛不断,便可佑一方安泰,南诏只望周皇室鹤寿延年。”

异族神明,自是叫人半信半疑,但能进献这样宝贵的神像,确可证忠顺之心,贞元帝眉眼和煦了几分,“此神像重逾千斤,只从南诏送来大周便十分不易,你们有心了,此宝物朕收下,先供在未央池中,就安置在千华堂内吧。”

施罗闻言顿生感激,眉眼微松,似卸下了心间大石,他重新落座,举杯相敬,贞元帝遥遥相应,宴上复又一片觥筹交错。

秦缨对神像并无兴致,却见秦璋看着阿赞曼若有所思,秦缨疑惑道:“怎么了爹爹?”

秦璋叹气,又低声道:“这等异族神明,多少带着邪性,也不知会否带来不吉,这施罗嘴上说的好听,可

还真不如直接送来万两黄金为好。”

秦璋修道,自是介怀,秦缨也觉施罗所言阿赞曼之神奇尚待考证。

她未多言,目光一转,却见阿依月似觉周酒味道极好,竟一杯接着一杯连饮,没多时,她双颊红似云霞,一双眸子也湿漉漉泛起水光。

某一刻,她忽然望着席案上的烧过半的灯烛道:“自君之出矣,红颜转憔悴。思君如明烛,煎心且衔泪……”

李琨就坐在她对面,便道:“本以为两位殿下和公主只是周话说的极好,却不想公主还会此诗?”

李玥不解道:“二哥也知此诗?”

李琨看着阿依月,“此诗乃前朝举子所作,是说女子思念郎君,内心备受煎熬,流传度并不高,我曾在一本坊间诗集上看过。”

蒙礼这时道:“阿月,你要醉了。”

阿依月似是不服气,直身道:“大周诗词博大精深,很有妙趣,我在南诏之时,专门收集大周的诗词本子,还有话本,如此才学得一口周话。”

崔德妃坐在皇后席旁,笑道:“公主既然喜欢大周的诗词,不如往后留在京城,专门为你请一位夫子教你?”

阿依月唇角微抿,似明白这个“留”含义深刻,面上迟疑的很,但很快,她将酒盏一放道:“我喜欢大周,我愿意留在此,留一辈子都好。”

“阿月,不得胡言——”

施罗也看出她有了醉意,可阿依月闻言只看向他道:“哥哥们的祈望自然便是我的祈望,不是吗……只是……”

她话锋一转看向贞元帝,“只是我们进献了阿赞曼,南诏国中便失了庇佑,陛下可能想想法子,让南诏不再为水患所祸?”

阿依月清亮的声音震得殿内一静,一时所有人都看向了贞元帝,施罗和蒙礼此时也未拦阻,似也想听听贞元帝是何答复。

贞元帝淡笑,“南诏水患,确令朕也十分忧心,你们此番来京不易,先多住些时日,朕或许能为你们寻到解困之法。”

此言虽含糊,倒也给了希望,阿依月不敢多言,一时规矩起来。

宴过三旬,殿外响起了簌簌之声,太后离宫时久,此刻困顿道:“哀家真是不经事了,这会儿便眼皮打架了,皇帝,眼瞧着下雪了,哀家便先走一步。”

贞元帝忙站起身来,“恭送母后——”

众人跟着起身礼送,待太后披着斗篷行至门口,殿门一开,外头果然朔雪纷扬,侍婢们前呼后拥着将太后送走,郑皇后忧心道:“雪下的大,陛下,我们也早些回宫吧,雪大路滑,又是在园子里……”

夜宴已酣,贞元帝也不留恋,“罢了,今日便散了吧,琨儿玥儿,你们送他们回馆阁。”

帝后与宫妃们起驾离去,其他朝臣命妇们也纷纷退走,秦璋懒得与人争路,出了殿门在西侧廊道上躲雪,秦缨站在一旁,只见谢星阑在人群之中一闪便没了影,竟不曾往她这里看上一眼,秦缨心间漫出丝古怪,眼前的园林雪景都失了韵味。

南诏使臣皆住在未央池中,阿依月走出殿门,望着漫天纷扬的大雪,却也朝西边来,这不是回馆阁的路,可急坏了侍从,蒙礼见状道:“没事,她随性惯了,跟着她,让她玩会儿雪吧,我们先回去便是。”

蒙礼一行往东离去,阿依月却没来秦缨所在的廊道,而是径直往积雪的中庭而去,她沿着雪地往西北走,口中念念有词,没多时,传来“啊”的一声惊叫。

秦缨吓了一跳,隔着绿树,却看不清她怎么了,便道:“爹爹等我,我去看看。”

秦缨沿着她脚步往北走,没多时,便听见阿依月的轻喝——

“月亮是南诏神物,在你们大周,一个小小宫婢,也敢叫这个名字?你们周人说话好不敞快,连你也不叫我如意——”

秦缨快走几步,便见阿依月带着侍婢站在一株梅树旁,她一把抽出腰间的软鞭,抬手就朝地上跪着的两个宫婢抽去,一个侍婢痛叫出声,另一人却瑟缩着肩膀一声未出,秦缨连忙道:“公主且慢——”

阿依月停了手,回头见是秦缨,眉头高高挑了起来,“是你!”

秦缨走到跟前,“公主息怒,是她们冒犯了您不成?”

阿依月尚未说话,那痛叫的宫婢先求救道:“县主饶命,奴婢们是云韶府的乐伎,适才宴席散场,奴婢们要从此回宫中去,却不想与公主撞了上,奴婢们告罪,报上名讳与司职,没想到公主更生气了——”

廊上的昏光映在雪地上,正可见地上落着两只玉笛,确是宫伎之物,秦缨知晓了内情,便道:“原来如此,是她们唐突了,公主适才那两鞭子,便算对她们的责罚可好?天气严寒,她们衣裳单薄,实也是可怜之人。”

阿依月撇了撇嘴,“饶了她们可以,但我要她改掉自己的名字!”

她用鞭子指着那始终趴在地上之人,秦缨也狐疑看去,“改名字?您要她改掉什么?”

阿依月轻哼,“我要她改掉名字里的‘月’字。”

秦缨无奈,适才只觉阿依月天真烂漫,可没想到离了贵人们,她对下人甚是骄纵,秦缨试图解释,“公主,月亮在南诏是神物,但在大周,只是——”

“旁人也就罢了,可她一小小宫婢,怎配与我一样名字?”

阿依月不甘,秦缨秀眉微皱,只好道:“你抬起头来,你全名叫什么?”

那宫婢缩着身子,肩背纤弱,撑在地上的指节已被冻得通红,秦缨心急,倾身想将人扶起来,可刚碰到肩膀,她猛然抬了头。

对上那怀着嫉恨的目光,秦缨一怔,“是你,你怎会——”

“我怎么会?我这一切不都是拜你所赐吗?”